无名村内。
天空低垂,乌云密布。分明是白昼,卷起的沙土和被遮蔽的阳光都让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铁锤和砧台在一个打铁匠的手下规律地发出碰撞的闷响,每一声都显得格外空寂。
几只乌鸦从头顶划过,落入林中,和黑暗隐为一体。
打铁匠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了看。
“要变天了。”
他撩起衣角,抹了抹额上的汗,起身去将小院的栅栏门闩好,然后扯了块麻布,盖在砧台和还未完成的铁器上,转身朝后面的小木屋走去。
风雨欲来,空气都要比往常凝重些。
铁匠用粗糙的大手点了几根烛火,给门窗禁闭的房间带来些光亮。
靠里的墙壁上高悬了柄利剑,在昏黄的烛火下隐隐发光。剑鞘上的华美花纹和宝石都在这简陋的木屋里显得格格不入,不像是一个普通的打铁匠该有的东西。
铁匠从堆满了杂物的木桌上胡乱捞起个酒壶,贴着耳旁左右摇了摇,听见里面液体晃荡的声音,然后倒入口中一饮而尽。
烈酒辛辣入喉,窗外惊雷闪烁。
狂风卷席而来,吹开了扇木窗,灭了几盏烛火。
铁匠嘶哈一声,将手中酒壶摔回桌上,重新过去关窗。
还未来得及重新点燃烛火,只听得又一声惊雷接踵而至,而在这响雷中还夹带了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铁匠双耳一动,浑身紧绷起来。不必转身他也已经发觉有人进来了。
未听见脚步声,若不是久经战场的经历让他对杀意甚为敏感,恐怕他很快就会无声无息死在这里。
没有丝毫犹豫,他飞身去墙上拿下那柄利剑。
剑出鞘,人转身,只见大敞的门前站着一个一身黑色的男人,阴影笼罩在他脸上,看不清长相。
铁匠用剑尖指着男人,怒问道。
“你是谁!”
那男人并不回话,也并不急着杀他,只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像是在玩弄一只濒死的老鼠,乐于看它不安地作无谓的挣扎。
“你是世子派来杀我们的?
他没死对不对?
我就知道他黎瑾不会那么容易死!”
那黑影听他声音越说越激动,饶有兴趣地歪了歪头,似是等他再吐出来点更有用的东西。
“他们黎家世世代代暴政,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只管自己享乐,靠送女人和亲以求苟延残喘地过活,晋国亡国是天之所向,是他们黎家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拿过剑了,此时这久违的感觉握在手中,让铁匠不自觉颤抖起来,不禁想起那段在战场上厮杀的记忆。
天下苦晋久矣,宰相与大将军屡次劝君无果,看着百姓们民不聊生,终于决定联手推翻这个王朝,将这片土地融于南越国。他们筹谋许久,想办法与南越国里应外合,希望将战争带来的死伤降到最低。
可是当这场仗真正大起来那天,他们还是小瞧了黎家亲卫队的实力,那场大战整整打了三天三夜,最终那王朝如同黎家的宫殿一般,焚毁于巨火当中。
只可惜他们的大将军和那个昏庸无道的老皇帝一样,葬身于那片火海中,没有和他们一起看到百姓们获得的新生。
可是他们却没有找到世子黎瑾的尸体,虽然人人嘴上都说一定是被烧成灰看不见了,但这件事却像是一根看不见的刺,横亘在每个人的心中。
黎瑾虽然还没有登上皇位,但他的狠厉却不输于任何一代帝王,每次看向他的眼睛,都好似在和一条毒蛇对视,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将毙命的毒液射向你。若是他还活着,一定会挨个揪出当年的叛徒,一个一个报复回来。
可是日子一天天相安无事地过着,当年参与这场叛乱的人们都隐姓埋名,散落在偌大的南越国的四方,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而前半生那段苦不堪言的记忆也被人们渐渐淡忘,那根看不见的刺也慢慢变得透明起来。
直到八年前的一天,突然传来一个同伴横死家中的消息,这段尘封的往事才慢慢被揭开。
起初大家还以为是偶发事件,但这几年死的人却愈发频繁。
没人知道是谁要来杀他们,因为见过杀手的人都不会活下来,所以人们只是惶恐的猜测,黎瑾没有死。
闪电伴随着又一声惊雷,给这片大地带来片刻的光明。
借着那一秒的光明,铁匠惶恐地盯着门前的黑影,惊惧的眼神里竟也有些探究的期待。
可是当他看清那人时却发现,那人不是黎瑾。
而是如玉面罗刹一般,漂亮却冷冽的男人。
“你,你是黎瑾派来的?我那些兄弟,都是你杀的?”
承影从不知师父让他杀的那些人有什么关联,更不知道师父是否就是铁匠口中所说的黎瑾,所以他并没回答,既是不知如何回答,更是懒得回答。
“你刚刚说,晋国?”
铁匠此刻心里已经认定刚刚问题的答案,胸中怒海翻腾,也顾不得承影说了什么,提剑就往前冲去。
“我杀了你!”
承影对他这样自不量力的行为连白眼都懒得翻一个,侧身一躲,用手肘撞下他的腕子,铁匠的剑立刻脱手朝空中飞去,承影再反手一推,那剑锋立刻倒转方向朝铁匠的手臂砍去。
电光火石间,铁匠甚至没看清承影的身形,只觉肩上一凉,下一秒鲜血喷涌而出,自己的右胳膊就如同一块木头般落到了地上。
“啊——”
疼痛在惊愕两秒以后迅速传到大脑,近乎昏厥的痛感让铁匠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他跪倒在地上,用左手捂住创口,殷红色很快浸湿了他的衣服和皮肤。
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那个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死神一般,一点一滴地消耗着他的寿命,等待着给他宣判死刑。
“你还在等什么!”
铁匠哑着嗓子问道。
他记得其他同伴的死状都是一招毙命,死的极其痛快,为何到了他这就如此折磨?
承影看他意识还算清醒,应该是可以问话的程度,所以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工整的书页,展到他面前。
那是他从皇宫藏宝阁中偷出来的东西,他在一本有一个巴掌厚的史书当中找到了那个玉佩的图腾,可惜只有右上角的“晋国”两个字他认识,其他的描述用的都是晋国古时的语言,于他而言如天书一般。
刚刚这铁匠提到了晋国,说不定他会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
铁匠撑着眼皮扫了一眼书页,然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承影,问道。
“你不是晋国人?”
铁匠以为,哪怕黎瑾命大,能死里逃生,但也必定是一无所有,如果他不是亲自来复仇,也不会有能力去雇佣杀手,所以来帮他杀人的这个人一定是他在晋国时的亲信,可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我问你,这上面写的什么。”
承影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定是读懂了这上面的话,于是用脚尖掂起刚刚落在地上的剑,接到手里,再用剑尖逼向他的咽喉,冷声问道。
铁匠眯着眼看了承影许久。
这张纸上的奇异图形,是当年带领他们反叛的宰相的家族图腾,而那些文字,则是对他们家族进行了介绍。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这人就是黎瑾派来的,而黎瑾恐怕还不知当年筹谋反叛的人除了现身的大将军以外,还有宰相,所以才不知从哪里抽丝剥茧找到了这个线索,企图将这另一个主谋给揪出来。
铁匠想,他既然当年选择了走向这条路,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后悔过,如今又怎么可能背叛宰相,说出他的身份呢。
只是面前这个小子,年纪轻轻,却为了黎瑾,糊里糊涂地手上沾满了血,何其可悲。
“我不知道。”
字字铿锵。
承影也没废话,指尖一挑,剑锋从铁匠脸边擦过,砍下一只耳朵下来。
“啊——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声尖叫,可这叫声却很快变成了喑哑的笑,从一开始的低沉,逐渐近乎癫狂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杀了那么多人,却不知为何而杀,哈哈哈哈哈……”
承影没想到他竟一语中的,眼神一愣。
铁匠耳朵上的豁口像是一个无底洞,不断涌出如蛇一般的血,爬满他的脸。
“做黎瑾的一条狗,很可怜吧。”
铁匠狰狞的脸在承影眼中不断变形,好似幻化成了他师父的模样。
承影咬紧牙关,将剑尖从铁匠的锁骨刺入。
铁匠闷哼一声,但已经从承影的脸上看出了迟疑。
“我死都不会告诉你。”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把脖子往剑上抹去,然后彻底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他的动作太猝不及防,哪怕承影迅速地撤回了手,可手中的书页还是被溅上了几滴血。
承影看着那张纸,边缘已经因为他捏的太过用力而皱褶不堪,纸上的文字密密麻麻,像是一个个小虫,攀上他的胸口,啃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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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道利落的箭声划破空气,落到地上正好围成一圈,困住了只小兽。
“殿下!连根毛儿都没射下来!”
阿吉跑到那箭圈里,拎起来只雪白的兔子,兴高采烈地往回跑。
梁宥然骑在马上,一身青衫飘逸,收了弓,淡淡笑道。
“回去拿给云樱公主吧。”
“是!”
阿吉欢喜应下,朝帐中跑去。
另一个小厮急匆匆赶来,小声报告道。
“回报殿下,祁小姐朝林中深处去了,好像在追一只鹿。”
梁宥然沉吟两秒,将腰侧箭袋扔给马旁的小厮。
“换几只她的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