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涛江水上,孤孤一老翁。
祁雪知道他心中纵有百般愁绪,也只能自己消化,便放下了帘子,钻入内室之中,轻轻坐在承影的床边,一心一意照管他。
她从未见过承影这般脆弱的样子,相处了月余,他永远是那副天塌下来也一定是我弄塌的模样,平淡如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痛苦的神情,额间尽是他疼出的冷汗,呼吸声乱的一塌糊涂,隐隐从喉间传出几声低沉的呓语。
承影他纤长的睫毛不停抖动着,好看的薄唇抿成一道直线,想是忍受着难捱的苦楚,祁雪看得也心痛不已,抬手抚上他眉间,试图抚平那道皱纹,也抚平他的苦痛。
微冰的指尖堪堪挨到他细腻的肌肤,他就准确地将她的手捉住揣在怀里。
祁雪被吓了一跳,忖度这人怎么晕着还能如此警惕,想抽出手来却发现他攥得极紧,只觉得骨头生疼。
“别走!别走……”
一声低吼后,随即是源源不断的低喃。
祁雪腾出另一只手抚着他额头,柔声道。
“我就在着,哪儿都不会去的。”
像是听到了她的回答,承影攥她的手指松了松,眼角挂了滴泪珠将落不落,不知是因为身体的痛楚还是心里难受。
祁雪想起自己幼时发过一次高烧,一整晚都晕晕乎乎,小孩子哪里懂得忍耐,所以又哭又闹,本就因为吃不下去饭而没什么力气的身体,被这样一折腾更是虚弱。
母亲就将自己在怀里抱了一整夜,轻轻拍打着后背,嘴里哼着她故乡的歌谣,直唱到声音喑哑,唱到她终于安稳下来,沉沉睡过去。
那歌谣的词儿她听不大懂,但婉转悠扬的曲调却时常在她心头萦绕,可是不知为何,后来她再怎样缠着母亲给她哼那首歌,母亲都只用别的曲儿来应付她,可是那调子毕竟是抚慰她的良药,她始终念念不忘。
看着承影如今蜷缩着也像个小孩子的模样,祁雪便也学着当初自己母亲的模样,帮他将被角拉过肩头盖好,然后隔着被褥轻轻拍打着他身体,也哼起了那段模糊不清的歌谣。
此时月朗风清,祁雪的歌声渐渐抚平承影眉间的不安,也平平柔柔地传到船头,传到老高的耳中。
高继昌摸了摸眼角不自觉流出来的一行清泪,愣了半晌。
这女孩的歌声竟让他想起了故国的靡靡之音。
若是能带着郭阳公主一起回到故土里沉睡就好了。
他仍愿将自己葬在她身旁,生生世世守护她。
可是这天下之大,却再无晋国,他们永远都只能做一个异乡客,那熟悉的乡音也只能在梦中再听闻。
“咳呀咳——大风起——寒天来——
……”
第二日晌午承影醒来时,只觉自己陷入了很深的魇境,这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的他来说实是罕事。
梦里他好像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将他重重放在地上,然后居高临下地看他。
承影伸手欲抓,却只能看见自己又短又皱的手指,像是婴孩的一般。
他想叫,却叫不出声,只能心中默默呼喊着,“别走,别离开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对身影的轮廓一点点模糊,幻化成无数光斑,飘散不见。
定了定神,抬眼一看,便见祁雪疲惫的面容,她眼下乌青,一手支在床头的木框上,撑着脑袋摇摇晃晃的,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指尖还时不时地拍打一下。
心脏虽然仍隐隐作痛,但身体的知觉已经恢复,手臂传来长时间用力保持同一姿势的僵直感,他转了转脖子,才发现头底下枕着的是缎花的丝绸料子。
等等,他们这是什么姿势。
他眼睛倏地张大。
自己难道抱着祁雪睡了一夜?
双手仍环在她轻盈柔软的柳腰之上,头发在她腿间如泼墨般胡乱摊着,鼻尖距离她腰上的绑带也就堪堪一指的距离,可以闻见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就差一点,他整个人都要贴在她怀中。
承影瞬间觉得气血上涌,手上不断传来祁雪腰间的体温,他慌张松开双手,却不想弄醒了祁雪。
她垂下支在床头的手,为他拨开遮挡眼睛的碎发。
“你醒啦,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当承影整双眼睛完全露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两人此时气氛的暧昧,看着他通红的耳朵,心想他应该也意识到了,而且比自己还早一步。
祁雪的手就停在他额间,收回显得有些刻意,放在那更惹得两人害羞,所以就保持在个尴尬的位置,似碰非碰,他皮肤上细密的绒毛直撩拨得她指尖传来丝丝痒意。
承影先避开了眼神的交接,盯着床下木板的一个漏洞走神。
“多夜,昨谢。”
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了半晌,祁雪的笑声先打破了僵局,曲起手指在他脑门上一弹。
“怎么还嘴瓢了,脑袋没坏吧。”
承影的耳朵眼见着比刚刚又红了些,撑起身子倚坐着,眼睛仍是没看她。
记忆只停留在他运气欲护住心脉,却受到了强烈的挤压感,疼得晕了过去,再无意识。
“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祁雪想了想昨夜的情景,应该也算不得出格。
不过就是她哼歌将他哄得像是安然睡去以后,好不容易有了些困意,然后被他扯着衣角的动作和嘴里的呓语弄醒,只得再重新哄他。
如此反复了几遍以后,他摸索到了最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腿上,将自己抱在怀里,好似这样才最有安全感,如此这般才能一觉睡到今晨。
承影见她虽没言语,但通过她微微抽动的嘴角,便知自己昨夜没少折腾,于是充满愧意道,“实在是抱歉……”
祁雪打断他,“我病时你不是也没抛弃我嘛,咱俩这算是扯平了。”
说着起身伸了个懒腰,被承影困了一夜,此时还真觉得有些腰酸背痛。
“正想叫你们起床呢,你们自己倒先醒了。”
高继昌撩了帘子走了进来,手里拎了个饭盒,从里面飘出幽幽饭菜的香气。
祁雪心中松了口气,这老高来的可真是时候,还好他没看到两人刚刚黏在一起的模样,不然她都不知道三个人同在一处该如何相处。
“快来趁热吃,我早上新捉的鲈鱼,拿到村里饭庄上让他们做了,新鲜着呢。现在这季节,正是鲈鱼最肥美的时候,你们可真是有口福了。”
随着老高掀开盖子,一碟一碟地将饭菜摆到桌子上,两人的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咕咕叫了起来。
“老高,多亏有你!”
祁雪感激道,说着想去扶承影下床。
承影摆摆手拒绝,她知他要强,便也没强求,去摆好椅凳和碗筷,坐到老高旁边。
高继昌年岁已大,对后辈与日俱增的喜爱自是人的本性,更何况祁雪生的又花容月貌、冰雪聪明,总是惹他想起故人,所以自然愿意对她多加照拂。
待三人坐定,老高招呼道。
“别客气了,快吃吧。”
两人略一颔首,便开始动筷。
这一盘清蒸鲈鱼,再配上几碟清爽的素菜,简直让人胃口大开。
“小子,你这急症发的古怪,现在感觉如何了?”
有了昨日的教训,哪怕胸口还是隐隐作痛,承影还是不敢贸然再用内功试探,但又不想他们担心,所以只淡淡道。
“好多了。”
“这是你第一次发病吗?从前可曾有过相似的情况。”
其实承影早就觉得这感觉和多年前的那次极为相似,但因为有老高在场,他到底有几分介怀他是个外人,便摇了摇头,不愿多说。
反倒是祁雪想起昨晚他和自己提起过的,少时出逃不成的那件事。
“你十三岁那年,也是突发心痛之症,那感觉和昨日可相同?”
“记不得了。”
祁雪见他神情冷漠,也反应过来他也许是忌惮老高,便也不再多言,只暗自思忖。
今天是自己的生辰,是月底的三十日,所以承影发病的时间可以算是是三十日的零点。当年也是如此,他们出门采买是在廿九日,他躲藏到半夜,然后在三十日的凌晨突发心悸。
怎会如此巧合?
难道是中了毒?
可若真是中了毒,又怎会这么多年只发作两次,且他的师父都毫无察觉?
更何况当年那次的病痛是有规律的、循序渐进的,这次却是病来如山倒,也许真的只是偶然。
可能是这几日经历的事情太多,伤了他元气才会突然如此吧。
祁雪胡乱想着,一时间只觉食之无味。
老高好心伸手过去,想搭在他腕子上再探探脉搏,但被承影机警地躲开,就着手中的筷子与他一拳一掌地斗了起来。
高继昌也不恼,一招一式地对着,权当是饭间的游戏,图个乐子。
“好端端的,怎又打起来了。”
两人动作极快,常人都难以看清,因此祁雪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承影又犯了脾气,赶紧出言相劝。
她话音刚落,只听“当啷”一声,承影手中的筷子被打落在地。
胜负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