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下了几日,檐角的水滴串成珠帘,在青石板上敲出绵长的叹息。
林雾知吃完早食,蹲在药房门槛边,纤指将几卷洁净的药布塞进药篓子,她的动作极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最后一块玉米饼也码进药篓子里后,她停下手,望着门外发怔,雨丝在她清亮的眸子里映出细碎的光。
——也不知那人退烧了没有?
她的目光穿过雨帘,落在不远处雾气缭绕、沉默而危险的伏牛山上。
吱呀——
东厢房的门轴突然发出熟悉的呻吟,舅母杨代云趿拉着绣鞋缓缓走出来。
林雾知后背绷直,瞬间抓住药篓子的麻绳,把药篓子甩在肩上。而后跨过药房的门槛,静静地立在屋檐下,垂首等着舅母问她话,再把她前两日在伏牛山救下一个男人的事,全都告诉舅母。
可杨代云只是轻瞥了她一眼,一句话没问,安静地洗漱完,去吃早食了。
林雾知不由攥紧指尖,心口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钝痛。
又是这样。
只要舅父出门卖药不在家,舅母就当她不存在,一句话也不和她说。
雨势骤然转急,裹挟着初春的寒意倾泻而下,目之所及皆变得模糊不清。
林雾知系紧了蓑衣的草绳,又往下压了压斗笠,宽大的竹蔑下只露出她小巧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在家待得烦闷,不如即刻去伏牛山上看看那个男人退烧苏醒了没有。
然而刚推开院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雨水的腥味扑面而来。
舅表哥李文进摇摇晃晃地撞过来,而后碰瓷似的栽倒在地上,扶着腰骂骂咧咧地恶人先告状:“淦!你是不长眼吗!怎么走路不看路啊!”
他显然是宿醉归来且没带伞,身上的绸缎长衫已被雨水浸透,皱巴巴地贴着,像褪了色的蛇皮般丑陋。
林雾知懒得与他这个酒鬼纠缠——若是让舅母听到了,她不赔礼道歉,恐怕都出不了家门。
就悄悄翻了个白眼,然后装作不经意般猛踹了李文进一脚,就如兔子般蹭蹭蹭火速往山上跑。
在李文进暴怒的骂声中,林雾知的步伐逐渐轻盈,连心情都愉悦了许多。
天还早,路上没几个人。
只有出门遛弯的邻家阿婆见到她时,打了个招呼:“知知啊,你今日怎么还上山啊?下着雨,多不安全。”
她笑着摆了摆手:“我养的青牛还在山上呢,我去牵下来。”
阿婆点点头:“那是得上山,牛要是吃了沾雨水的草,会拉肚子的。”
她也点头:“是啊。”
越往山里走,越没有人烟,唯有虫蛇在潮湿的草木中钻来钻去,见到林雾知,似是习惯了,装没看见地游走。
林雾知脚步不停,很快转过山坳,雾气中现出几株枝叶茂密如盖的木荷树——舅父临时搭建的小木屋就藏树下。
果然,才拨开遮掩的枝叶,就听到大青牛饿得哞哞叫的声音。
林雾知推开篱笆门,冲着牛喊:“别叫了,我这就给你准备草料。”
青牛不满意地撅撅蹄子,却是听话的止住了哞哞叫声。
林雾知却没有立即去牛棚喂食,而是望着紧闭的门窗,陷入了回忆。
其实救下这个男人,纯属偶然。
两日前,她上山寻找紫背天葵时,忽然被一道白光闪到了眼,好奇地扒开灌木丛后,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随之,越来越多的血迹闯入视线,草叶上喷溅的暗点,土砾上凝结的血块……顺着这些触目惊心血迹望去,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眼——
那双眼黑沉不见底,满是无人性的杀气和极凶恶的阴冷,好似是潜伏在暗处盯着猎物一步步上钩的野狼,下一瞬就能张开利齿起将她撕成碎片。
呼吸骤然凝滞。
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逃!
快逃!
这人是真的会杀了她!
可她偏偏被吓得双腿发软,身体像是被钉在原地,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惊恐万状之际,更有寒光一闪,男人手里的刀朝她砍了过来。
她当即吓得闭上眼尖叫,脑中瞬间走马观灯,绝望地崩出眼泪。
可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反倒有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起。
她浑身一颤,慢慢地睁开眼,却见男人正姿态闲适地收回刀。
刀尖上还染着殷红血液。
——不是她的血。
她小心扭过头,只见一条被斩成两截的五步蛇扭曲地落在草木间,蛇口大张,露出森森毒牙,显然它之前悬挂在草木的枝桠上,差几寸就咬到她了。
男人忽地低声笑起来:“我的刀再晚一瞬,姑娘你就没命了。”
她顿时劫后余生般跪倒在地,原来这人不是要杀她,而是在救她……
可没等她整理好情绪,以示谢意,男人就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身形微晃即将栽倒在地,却勉强用长刀撑住身体。
这一连串的动作过大,男人身上本就破损的衣衫不堪重负,骤然自肩头撕裂,落叶般簌簌滑落,露出充满野性美的鼓胀胸肌和血痕交错块垒分明的八块腹肌,直至劲瘦有力的腰际……
她被这一副刺激眼球的男色画面震得瞠目结舌,慑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时间,耳边的疯狂的心跳声都让她分不清是心有余悸还是心有所动了……
待回过神后,她有些尴尬,又有些害羞地走过去:“恩人,你还好吧?”
男人染血的手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自凌乱的发丝间抬起一张淤伤遍布的脸,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眼神锐利。
“姑娘值得信任吗?”
她被吓得缩了缩手指,结巴道:“我我我会一些医术,兴许能救救恩人。”
男人这才松懈几分,似乎想抬起唇角勾出一抹淡定的笑,却因嘴角的淤伤失败了,叹道:“原来是个小医女……”
说完,男人彻底闭上眼,垂下头,撑着长刀晕了过去。
…
…
回忆渐渐退去。
林雾知仍旧在门外犹豫徘徊。
因着男人的恩情,当时的她顾不得男人身份危险,连忙唤来大青牛,把男人放在木托架上,让牛拖回木屋治伤。
但她万万没想到男人伤得如此重,各种汤药喂下,高烧迟迟不退。
如今已经烧到第三日,再不退烧,恐怕会烧出毛病,甚至——
林雾知有些害怕自己一进门,就会看到一具因高烧而死的尸体。
可这事终究是避不开的。
最终她定了定心神,把蓑衣和斗笠脱下来,甩了甩雨水,挂在檐下。
然后推门进去了。
屋内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林雾知只得先把窗户一一推开。
等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她又给自己鼓了鼓气,才转身去看男人的情况。
不料正对上男人微微眯起的双眼——也不知他醒多久了。
林雾知骇得拍了拍胸膛。
这人怎么这般爱吓人!
见她进来也不吭一声!
可等她反应过来后,却是满心欢喜,笑眼弯弯道:“哎呀你可算是醒了!”
男人作为她第一个病人,如今从濒死中活下来,不仅算她还了恩情,也是对她医术的一种认可,她自然欢喜。
可是,等到林雾知坐在鞋凳上,换下脏污不堪的雨鞋后,都没听到男人应声,才发觉有哪里不对。
她立时抬眸望向男人。
男人的右眼尾和颧骨处有一大片渗血的紫黑淤伤,左嘴角也有淤青,一张脸伤得花里胡哨的,看不出表情。
林雾知犹豫了一下,道:“公子一直不说话,可是这两日高烧伤了嗓子?如果是,你就点个头。”
男人没有点头,他的视线再次从林雾知姣好的面容和朴素的衣服上流转而过,若有所思地开口道:“我已无大碍,多谢恩人救我性命。”
林雾知暗暗呼一口气,还好不是她医术不精开错药把人毒哑巴了……
换好鞋,她提着早食走过来,顺手给男人倒了一杯水:“你先润一润喉,其实你也不必喊我恩人,你也救过我的命,咱们俩算是扯平了!”
“对了,我叫林雾知,住在伏牛山脚下的龙兴村里,你可以喊我林大夫,还没有问你的名字是——”
其实林雾知的祖籍不在此地。
她爹是怀州人士,她本来也应该是怀州人,可惜她三岁丧母,才过了一年她爹就娶了新妇,新妇容不下她,于是她五岁时就被送到外祖家寄养。
外祖家当时是洛京有名的医学世家,家中医学底蕴深厚,藏书较多,只是外祖父母去世后,舅父医术不精,治死了人,赔了几次钱,家中才逐渐败落了。
她被寄养在外祖家没几年,就随舅父一家从洛京迁到龙兴村了——也自此成了一名乡野村女……
这些年她无事可做时,就翻看家中的医书,跟着舅父学习如何辨别采植草药,倒是习得了一身精湛医术。
只是舅父始终觉得女子要谨守闺誉,不宜学医,于是不肯将医术传授给她,也不许她过多接触医学,更不许她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医术。
如此一来,当然没人喊她大夫。
但林雾知挺渴望有人能这么喊她的,就暗戳戳让男人这么喊了。
男人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但他显然教养极好,接过水杯后,轻声道了谢,才缓缓喝入口中。
林雾知莫名安下心来。
这人看起来挺温和守礼的,初见他时的凶戾冷猛,应当是她惊恐下的错觉。
然而男人饮完水后,低声道:“我不记得我救过林大夫。方才醒来,发觉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我叫‘阿潜’,至于父母是谁、家住何处全不记得了……”
林雾知回过神,讶然挑眉:“难不成你失忆了?”
男人顿了下,轻轻点了点头。
林雾知一脸恍然大悟。
怪不得!
她就说又是重伤又是高烧不退的,怎么可能一点事没有?!
林雾知几乎是瞬间就接受男人得了失忆之症的事,安慰道:“你伤得凶险,也无怪乎此,切莫太过伤心……”
男人眸光明明灭灭,似在思考什么令他费解之事,过了片刻才又说道:
“多谢林大夫……等我痊愈了,就去打猎或做工,无论我能否恢复记忆,都会报答林大夫的恩情!”
林雾知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哎呀不必不必……我也是还你恩情……”
说着,她把床上用的小饭桌找来,安放在男人的身侧,又摆上饭食。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想必你也饿了,这些虽然粗茶淡饭,但有利于你的伤口恢复,你可别嫌弃。”
男人笑道:“林大夫救我性命,不辞辛劳地照顾我,还能考虑到我的饭食……我感激还来不及,又岂会嫌弃?”
林雾知不太适应这些漂亮话,半是尴尬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忽地,青牛哞哞哞叫唤起来。
林雾知一拍额头:“哎呀!”
把牛给忘了!还没有喂牛!!
她扭过脸,正要对男人说话。
却看到男人赤着上半身,姿态坦然地坐在床上,一板一眼地喝着粥。
林雾知:“……”
啊啊啊啊啊把男人的衣服几乎全扒光了这回事也忘了!!
但这也不能怪她啊!
男人上半身的衣服本就破烂了,而她寻到腿部的伤处后,也只得把衣服剪开,用烧滚等凉的水仔细清洁伤口,把止血消炎的药细细敷上。
后来男人高烧不退,她还用温水反复擦拭他的颈窝、腋下和腹|乳|沟。
她只顾着救人,那时候没想那么多,眼下才觉得非礼勿视……
——但没想到男人竟然半句不求人,就这样光着身子喝粥……
林雾知顿时尴尬地站起身,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我实在不得已而为之。你等等,我这就给你拿件衣服。”
男人却不甚在意。甚至笑意隐隐爬上眉梢,似乎要说些调笑的话,但又很快想起什么似的,收敛眉目道:“我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多谢林大夫赠衣。”
林雾知应了一声,扭头走到衣柜处,然后羞得几乎整个人都要钻进去了。
怎么能把这事给忘了!!
始料未及啊始料未及!
…
…
把衣服递给男人,给牛喂草料,清扫牛圈,再把男人用过的碗筷拿去清洗。
忙碌许久,林雾知难得歇一歇脚,也忍不住猜测起男人的身份。
其实这几日她一直隐隐不安。
男人恐怕不是被野兽袭击沦落至此,就身负奇冤血仇被人追杀至此……自己这一遭应该是惹了个大麻烦。
还是别把她救人的事告诉舅父了,等男人身体痊愈就让他离开吧。
思虑良久,雨渐渐停了,山间的朝雾随之散去,日光从林叶间倾洒下来。
林雾知坐在檐下给男人熬药时,抬手挡了挡日光,忽地想起,舅父去洛京已经四日了,今日也该回来了。
她之前拜托舅父给她爹寄了封信,想必今日就能看到回信了。
她有很多话想问问她爹。
十年了,就是她及笄礼时,她爹也没赶来舅父家看她一眼。
她不明白,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何爹能这般狠心,把她扔在舅父家十年不闻不问不愿与她相见?
只因为续娶的妻子是王氏贵女,能保他这个怀州长史官运亨通,他不敢得罪,才刻意忽视她至此吗?
少顷,汤药熬好了。
林雾知把药端进屋,却发现男人似乎想起身如厕,可因为伤腿,不便下床。
她仔细想了想,家里并没有拐杖,但屋檐角下似乎放着一个登山杖,她就让男人先别乱动,等她回来。
可就在她拿到登山杖的那一刻,心中似有所觉,扭头一瞧,竟然在篱笆门的拐角处看见了舅父的身影!
确定那个人就是舅父后,她顿时吓得把登山杖从窗户处扔到男人的床上,又慌忙关上窗户,快跑过去把门也给锁上。
——若是让舅父发现她在这里养了一个男人,恐怕难以解释清楚!
隔了老远,舅父喊道:“知知啊!你爹来信,派人接你回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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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