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女娲补天便流淌于此的,是永河。补漏了窟窿被大雨浇了个底透的,是云州。
短衫缚袴的少女一路冒雨奔过小巷,管不了身上还在滴滴答答淌水,砸响了眼前的木门。
门咿呀开了,开的却是条细缝。后头的人眯着眼凑近,仔细确认一回,方才把门缝撑宽了些。
“阿栀!”门后的沈厨子惊疑道,“你怎么来了?”
唤作阿栀的少女仰起脸来。雨水滚过她上翘的鼻尖,饱满的嘴唇,和被燕尾剪刀绞利的下巴。配着两靥要褪不褪的晒痕,俨然一只博物画上的黄麂小兽。
她赶忙卸下脊背上的藤箧,一气呵成地推销道:“娘子快来瞧瞧我今日的收成——”
沈厨子匆匆扫了一眼,藤箧里头堆满了扑腾的河货。鱼虾蟹贝应有尽有,新鲜得还能叫人闻见泥土腥气。
心知少女的生计就绑在这乱爬的河鲜上,她仍是暗暗掐紧了手中的帕子,狠心对她说道:“阿栀,从今日开始,我们酒楼不能再收你的货了。”
阿栀的脸色凝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沈厨子扭过脖颈,不愿直视那双干净得一望到底的黑眸。
“你还没听人家议论么?昨儿夜里,有道闪电劈开了河心岛上的龙王祠。现下到处在传,说五月来的这场大雨,还有这些接二连三的怪事儿,怕是和‘禁潜令’有关。云州官兵没日没夜地巡逻,为了抓个违反禁令的犯人,把大家伙儿搅得不得安生。但凡哪家食肆的点菜单子上出现了河鲜,免不了要遭一番盘问,就怕背后供货的渠道不合规矩...”
阿栀扬起眉,是两把弯弯的柳叶镰刀形状。沈厨子同她打了多年交道,明白她是个快人快语的脾气,乍闻自己要断绝往来,倒连一句多余的理论都无。她的神情由惊讶变为不解,由不解变为克制,两把锋利的柳叶镰刀也跟着收入鞘中。
她拽住藤箧的背带,奋力朝脊背上一扔:“娘子放心。自始自终触犯了禁令的只有我一人,绝不会带累您的。”
沈厨子面有惭色。她退到窄门后头,取回个小包袱,默默放予阿栀手心:“你阿婆病得厉害,胃口怕也不大好。这里都是些软糯弹牙的点心,自家做的,不值几个钱。你且带回去,和你阿婆就茶吃吧。”
她不推拒,将包袱往袴腰上一拴,行了个抱拳礼:“多谢。”
沈厨子掩过了门扉,最后回望她一眼。多年前,依稀也是个惨淡的下雨天气,牙都没换完的小丫头大着胆子叩响了她家的门,跟她讨价还价,还要费劲儿吧啦地仰着脑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她终究忍不住劝道:“阿栀,干脆你以后都别去河边了。潜水捕捞本就凶险,违反禁潜令不说,万一你有个好歹,剩下你阿婆孤零零一个,要她怎么活呢?”
阿栀原本都要告辞了,闻言不由得驻足,扯出个疲惫中带了坚决的笑来:“沈娘子,我就是为了要让我阿婆健健康康地活着。我家人丁少,分不到几亩地可耕。不干这门营生,我哪来的钱给我阿婆买好药材?”
“可是龙王祠...”沈厨子彷佛还有话。
她打断道:“人人都在传云州的怪事儿跟禁潜令有关,跟那劳什子的龙王有关。但我要问一句——人人又是谁呢?”
沈厨子答不上来,阿栀已兀自下了台阶,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倔强甩在脑后。她的嗓音脆生生的,在阴沉的雨幕中愈加鲜明:“随便旁人怎么传。我只知道,养护我阿婆的病得靠我自个儿。反正,我不信这世道上有龙王。”
辞了沈厨子,阿栀没那个闲功夫郁闷,紧赶慢赶去找了下家主顾。河鲜河鲜,吃得就是个鲜字,晚卖一刻,价格便贱一分。
“光景不好”、“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隔壁的那小谁才刚被衙役拴走了”...不曾想,从东市到西市,她吃了个连环闭门羹,全都是因为云州那道突然收紧的“禁潜令”。
十七年前,云州的衙门忽然颁布了一道禁令:即日起,民间不得私自潜入永河中捕捞河货。后来大家为了图省事,一概将它简称作禁潜令。
没人说得清楚起初为什么要颁行这道禁令。有说是为了休养生息的,有说是为了防止溺水的。但有种当年就广受认可的说法,如今又有了市场——这是为了不惊扰栖息于永河中的龙王。
永河水深而湍急。饶是闲来无事,也没几个人真敢潜下去试试深浅的。日久天长,禁潜令便被大多数人忘了。至多是茶余饭后,与外乡人侃起神秘的永河龙王,一拍脑袋说:咱们地界是还有这么一条古怪的禁制罢了。
云州若是安好,龙王的传说便只是个传说。沈厨子也和许多人一样,不太把禁潜令当回事,愿意关照她的生意。
十七年后,这场古怪的暴雨来了,他们便又恐慌起来,到处嚷嚷着:这怕是有人触犯了禁潜令,招惹了龙王的怒气啊!
昔日上赶着要抢购她的河鲜,在名单上排长队也在所不辞;眼下一个个见了她,倒跟见了活瘟神似的,就差拿碗雄黄酒来收她了。
阿栀忿忿踢开了脚边僵直的蚯蚓,不防那蚯蚓下头埋着块小石头,撞在泡得软烂的草鞋尖儿上,疼得她飙出了眼泪。既然她不能怪人家在紧要关头选择明哲保身,只好拿这长虫出气了——都怪那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断她生路的“龙王”!
她重挂上谈生意用的热络假笑,抬眼已是最后一家。不成功,便成仁。
门环叩得越来越响,无人来应。烟囱里分明正升起炊烟,还飘来爆炒的香味儿。假笑顿时干在了脸上,肚子还饿得咕咕直叫。她猛锤了一拳这不争气的东西——以毒攻毒,用的是阿婆以前教给她的偏门办法。
细究起来,阿婆也是从云州下雨那日开始病重的。前后换了好几个医工,都瞧不出具体的症结在哪儿。草草给出张暧昧的方子,说是郁结于心、体气不畅,只得暂且让她好生将养着,再服些温和的中药调理。
她掏出怀中的荷包,掂了掂里头轻飘飘的份量。单凭这几个不顶用的铜板,还想给阿婆买下济仁堂那支高丽进口的人参,根本就是做梦。
她不怕孤身一人潜入汹涌的永河,也不怕公然违抗衙门颁布的禁令,可她真怕眼见着阿婆一日日消瘦下去,一觉醒来,她便不声不响躺在了榻上。她想同她炫耀她新逮到的梭子蟹,想板起面孔训她,不许她背着她偷喝冷酒,想支起窗棂,让她瞧瞧放晴的日头有多好…都办不到了。
好像这场大雨借尸还魂,生了贪、存了欲,熬干了阿婆的生机。
两巴掌左右开弓,阿栀扇得自己两颊红润,赶走了这讨人厌的念头。世上哪有这么多神鬼作祟之事?她多活一天,就该踏实地为人一天。
想到此处,她解开抽绳,手指触及了个不同于五铢钱的物件儿。它摸上去微凉而润泽,像波纹、月光、眼泪。毋宁说,它就像一滴将落欲落的水本身。
阿栀摸出了荷包里的珍珠耳坠。
耳坠子样式简单,有那颗饱满圆润的珍珠作主角,除了锤揲成鱼钩形状的耳针,便再找不着人工雕琢的痕迹。
可惜的是,坠子就这么一只。不过,就算她没见过多少贵重首饰,也懂得眼前这颗珍珠绝非凡品。哪怕仅有一只,也够在当铺里换一笔巨款了。
这枚珍珠耳坠,原本是阿婆为她求来的“护身符”。她死活不肯同她解释来历,也不乐意她探问本该成双的耳坠为何剩下半边。她只对她千叮万嘱,务必要贴身带好。于是即便在永河中潜泳,她也从未让它离身过。
阿栀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护不护身的另说,这毕竟是阿婆费心为她求来的稀罕物…
她余光一转,瞥见荷包上横斜的栀子。一样是阿婆,一针一线为她绣活那凛然香气,点着了平日里舍不得用的灯油。
不过是枚耳坠子。今日当了,来日又不是没机会赎回。但世上只有一个阿婆,若是连她也不在了…她不准自己再往下多想。
她定了定神,攥紧掌心中冰凉的珍珠耳坠,再度迈入大雨之中,向着当铺冲去。
这一回,该轮到她来护阿婆的命了。
···
“可是栀娘回来咯?”
阿婆耳朵好使,她才抱着药材盒子掀了帘,便被她唤她的声音吓得一抖。
阿栀做贼心虚,忙把盒子藏到不起眼处,去扶挣扎着起身的阿婆:“今日可觉着爽利些了?”
“好些了。”阿婆眉目慈和,却掩不住面上久病的灰败。她拍拍她的手背,讶道:“这鞋怎么又穿破了?不是才给你补过么?”
“您老人家,精力不济就好好养着,别整日操心这些小事儿了。”阿栀嘴上念叨她,心中不由为这关怀一暖,白日里的种种不顺也暂时丢到了一边,“您等着,多亏了那些没口福的,我这就下厨露一手。餐后还有沈娘子的的点心吃呢。”
她进了灶房,旋即便探出头来:“怎的还做了长寿汤饼?”
阿婆嗔怪道:“平日里我说你没心没肺,你还不服气。心大得连自个儿的十七岁生辰都忘了?”
“是五月初五!”她拍了下脑门,这才换上了应景的寿星笑容,“怪我怪我,贵人多忘事嘛。”
一老一少围着食案,各端一碗长寿汤饼,说说笑笑地动起筷来。
她要的兴许就是这样的日子:阿婆长长久久伴在身侧,无事便一头扎进清凉的河水中,游她个痛快。没什么朝不保夕,没什么前路不明。没了下也下不完的大雨,没了禁潜令,更遑论什么龙王…
阿栀吸溜了一口清汤寡水的汤饼。真咸啊。
阿婆觑见她吃相,笑道:“栀娘,你吃长寿汤饼时从不咬断呢。我的老家有个说法,吃长寿汤饼不咬断的孩子都是有福的。”
“那是自然。”她垂下头,瞧着饭毕后,阿婆在她手腕处缠上五彩丝,捂住那股莫名涌上来的涩意。
她生在五月五日,照某些人的说法,便是生在恶月恶日,诸事不吉,百毒孳生。为此,她没少被人忌讳嫌弃,是阿婆在她的生辰,一遍遍为她缠上辟灾的丝线,告诉她她才是得到神灵护佑之人。
“阿婆,”她吸了吸鼻子,“本姑娘福气加身,您是有福之人的阿婆,一定会康复的。我不信人家说我不详,自然也不信那些因果报应的说法。龙王祠就是被雷劈了又如何?值得这么大动干戈的,再修起来不就完事了?”
“方才你说什么?”
正缠紧的五彩丝断了。阿栀茫然抬头,却撞见阿婆惨白的脸色。
“你说龙王祠,毁了?”
木碗翻倒在地,碎成无数瓣。淡黄如旧宣纸的汤底上,骤然绽开数点狂梅。阿婆咳出一大口血痰,紧跟着是一声迫似一声的急喘,宛如要咳出堵在胸口的千头万绪。
阿栀半边身子嗡地麻了。她踉跄着扑向阿婆,捞住她佝偻下去的脊背:“您到底怎么了?别吓我——我、我这就去喊医工!”
“栀娘,你的…”阿婆一把抓住她,力气大得不像垂危之人,“你的坠子呢?”
“什么坠子?”她呆在了原地。
“珍珠坠子…快去还给龙王祠…”阿婆费力吞下口血沫,神志昏聩之际,硬生生挤出了三个字,“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