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大概有十来个小孩子,如今只剩这最后一名小少年未领喜糖了。
他个头不高,极为消瘦,皮肤黑黑的,却因想不出贺喜词而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看着性格挺腼腆,不然也不会排到队伍末尾了。
问题一下抛给了蟾露,她不禁也犯了难,简单常用的吉祥话都被前面的孩子说完了,她拼命刮肚搜肠,也想不出什么新词来。
“就说,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吧。”阮葶嫣的声音宛若溪水潺潺,可润山泽田。
少年懂得此语的含义,坚定地点了下头,“是,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蟾露没有放领了糖的孩子们立刻离开,而是让他们各自又抓了一把糖,嘱咐道:“孩子们,帮王妃殿下把这些糖分给这里的叔叔婶婶们吧。”
孩子们响亮地应了声“是”,随即跑入人群中开始分糖。
大家都是街里街坊,孩子们的父母有的在场,有的即便不在,也是彼此相识的。为了保护他们不受伤,大家自觉地分列开来,井然有序地接糖。
喜糖并不罕见,可皇亲贵胄的喜糖,百姓们还是头一次吃。大家感到新鲜之余,也自觉与皇家有了相关,荣幸与荣耀感倍增。
满满的一盒糖果转眼派发完毕。
先前那位带女儿的母亲捏着糖,深深鞠了一躬,“多谢王妃殿下赏赐!祝王爷与王妃……”她不由卡了个壳,女儿将小嘴巴凑到她耳边,她听了连连点头,续道,“祝王爷与王妃福寿安康!”
随着她的起头,百姓们也躬身行礼,齐声贺道:“祝王爷与王妃福寿安康!”
如此阵仗,引得临街中人也跑来围观,搞清事情原委后,都遗憾未能早点过来沾沾喜气。
阮葶嫣见状,赶忙福身回礼,“葶嫣在此谢过大家了!”
她笑意晏晏,眸光如同长袍上的海棠,熠熠夺目。
阮谦将情势的所有变化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压了压眉。却见长子阮恒走出了府门,来到他身边,耳语几句,他随即又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望向阮葶嫣。
与父亲沉不住气的神色相比,阮恒看起来沉稳多了。
他拱了拱手,问道:“王妃殿下,时辰也不早了,不知王爷的辇车何时到府?”语气尚好,只是相比普通的疑问,更像是“明知故问”。
蟾露的笑意一滞,这位小阮大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有什么事进府再说,难道要我们王妃一直站着回您的话吗?”
阮恒听这小丫鬟言辞不善,脸上却毫无波澜,又道:“喜糖已派,百姓断没有只拜王妃、不拜王爷的道理。”他斜睨着阮葶嫣,“王妃殿下,您说对吗?”
这位副都御史大人的长子在京城官宦子弟中相貌与才能都是出类拔萃的,去年刚任职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官位虽不高,但比起那些等着“子袭父业”的官二代要强得多,且以目前受器重程度来看,前途无量。
阮葶嫣眼睫微动,神色淡淡,“王爷他今日公务缠身,无法前来,不必等了。”
此语一出,阮谦故作意外地叹道:“哎呀,怎会这样!”
同时,在百姓中也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归宁如此大事,怎可留新妇独自完成?纵然夫妻不睦,也不能失了最基本的礼数,更何况还是圣上的指婚!再说,王妃貌若天仙,性子也是温雅和善,王爷怎就无端厌弃了她?可见瑱王与传闻一般无二,当真是个反复无常、乖僻古怪的纨绔子!
蟾露虽非当事人,但人们低声的议论与或同情或嗤笑的目光却像无数支钝了尖儿的箭,即便射不透人心,也能敲击得身子无处不痛。
“王妃……”她心疼地揽住阮葶嫣的手臂。
阮葶嫣面色平静,瞧不出任何情绪,凛声问道:“伯父、堂兄,葶嫣此刻可以入府了吗?”
阮恒不禁滚了滚喉结,那翘扬的长睫,好似浓墨晕开的一条逶迤之路,崎岖得令人胆寒、精巧得又摄人心魄。
阮谦并未留意儿子的失神,而是笑得愈发肆恣,“当然!瑱王妃,请吧!”
阮葶嫣莲步轻移,裙摆摇曳,婀娜万千。清风扫过,一缕青丝掠过阮恒的脸,他深深吸了口气。
随着阮府众人返回院内,朱红的大门赫然关闭,种种蜚语流言尽数被隔绝在外。
阮谦的嫡母、嫡妻与妾室以及一众家丁、丫鬟见阮葶嫣走入正厅,皆俯身行了一礼。
阮葶嫣也不失礼节地参拜长辈。
只是这一拜身子还未立直,却听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冷声道:“王妃殿下,老身年岁已高,身体不适,不便作陪,先行告退了。”
紧接着一旁的边氏也应和:“王妃殿下,臣妾身为儿媳,尽孝乃分内之事,也请恕我离席,照顾老夫人。”
听得此言,蟾露气得满脸通红。若说之前阮氏父子故意阻拦不让阮葶嫣进门只是“导火索”,那么此刻这婆媳的话则直接烧到了她的脑门子。
阮葶嫣瞧出她作势要发作,连忙按住她的手,默默地摇了摇头。
蟾露的小脸扭成一团,却不得不听主子的话,只好把已经冲到嗓子眼的火气生生咽了下去。
阮葶嫣态度谦卑,再度福身致礼,“因婚事而劳累了祖母,劳烦了伯父、堂兄和伯母,葶嫣有错。祖母疼我,恳请您在歇息之前,命人将东西返还于我吧!”
她缓缓抬睫,眸中微茫朦胧,情绪起起落落,动情又动人。
可阮老夫人只漠然地睇了她一眼,嗔笑道:“瑱王妃殿下,嫁妆早已由宫中送到了瑱王府。我们阮家可再无欠你的任何东西了!”
此言过耳,阮葶嫣只觉苦涩自心底奔涌而出,刹那间漫过了她的意识。
*
春光缱绻,细暖的杨柳风拂花掠枝,穿堂过窗,吹皱了清茶、吹散了清香。
蟾露为阮葶嫣换了杯热茶,轻声劝道:“王妃,忙活了几个时辰,您喝点水润润喉吧。”
阮葶嫣“嗯”了声,却仍端坐在案前,一动不动。
蟾露知她心情不佳:先是早早爬山头祭奠亡魂,遇到个奇怪的归黯,听了个悲惨的故事;接着回门时被百姓围观不说,可能还在众人心中落下个“弃妇”的印象;再然后同阮老夫人讨要什么东西,被拒得彻彻底底;最后受到的接待也相当敷衍,草草结束了寒暄、回了房。
别人家姑娘归宁,父母兄弟亲亲热热,可阮葶嫣却受了一肚子的委屈。
蟾露心里也不痛快,但不能表现出来,免得“雪上加霜”,只得尽量找些能让对方活泛过来的话题。
“王妃,您是不是想家了?奴婢清楚,这里再大再好,也不及您生活的地方……”
阮葶嫣的眼睫颤了颤,唇瓣翕动,可还是没有出声。
蟾露见她有了些反应,愈发积极起来,“王妃,不如您跟奴婢讲讲你以前的家是什么样的。”
阮葶嫣转头,幽幽地望向她。
以前的家……十惑庵是很好,师父慈祥、师姐包容、师妹可亲……
“奴婢听说,石翼郡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翻过湘梧山就到了,可奴婢一直未曾去过。”
“石翼郡?”阮葶嫣秀眉微蹙,“蟾露,你如何知晓我之前住在石翼郡的?”
蟾露见她稍稍变了脸色,自己也不由得局促起来,“是、是莲妃娘娘告知奴婢的。阮大人给莲妃娘娘的谢罪折子里说,您与父亲一直住在石翼郡,前些年父亲去世了,阮大人曾想把您接来京城,却被您婉拒了。这次指婚,阮大人为保您一生无忧,特冒险换下了自己的女儿……”
阮葶嫣的唇角浮现一丝混沌的笑意,“他……是这么说的啊……”
“是。莲妃娘娘看了折子后消了气,很怜惜您的孤苦无依,这才命奴婢入府伺候。”她若有所思地喃喃,“只是奴婢觉得,此事有些……”蓦地,她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越矩,连忙闭上了嘴。
阮葶嫣的眸底荡着点点疑惑,她又何尝不觉得此事“不合逻辑”呢?
圣上指婚、一言九鼎,阮谦竟公然换了新娘,他怎会不知自己这是在抗旨!
难道对侄女的关怀真的超过了自己以及全家人的性命吗?
从阮葶嫣在十惑庵带发修行了十几年、几乎忘了伯父的相貌这点来看,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换个角度想,阮谦是因为足够幸运才逃过了死劫吗?
答案也未必是肯定的。
前日在宫中,阮葶嫣目睹了大皇子段汝础对自己七皇叔的态度:厌恶又嫉妒。
厌恶他是个聋哑之人,也厌恶他抢了自己不少的“风头”;而嫉妒,则来源于父皇对七皇叔由来已久的“厚爱”,包括纵着他“盲射择妻”。
然,段栖樟的矛盾也在于此:他这般珍视七弟,如何能容忍阮谦的“偷梁换柱”?
思路到这里像是突然打了个死结一般,怎么解也解不开了。
阮葶嫣展展眼,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带着深深的苦涩,直灌入喉。
这时,只听门外有丫鬟叩门,“王妃殿下,烦请移步膳厅,午膳已经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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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