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的播音器里播放着低沉缓慢的诵经声,三线香火光明灭,灰烬叠满八宝烟炉,成股的烟丝窜入鼻腔,模糊了整座大殿。
金身佛像低垂着双眼,悲悯地望着身前俯首跪拜喃喃自语的诚心人。
佛身后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鎏金牌位,在两侧蜡烛的火光中熠熠生辉。
牌位上那小小一寸人像上至百岁老人,下至初生婴儿,年龄跨越近一个世纪,年纪大的不是没有照片,便是黑白或是发黄的旧照片,若是有彩色的,那么像中老人一脸皱纹,透露着活够了的麻木。有些夫妻同牌位的,妻子的照片还年轻而丈夫已经老迈,少见的有共白头的合照,眼中就带了点笑。
有些二十多年前便挂在这里的年轻人,照片已经发黄,但年轻的大多都是蓝底白底彩照,脸上多少挂上鲜活的气息,牌位前摆着瓜果泡面小零食,显然常被人挂念着。
钟嘉慧一眼就看见了罗芸,她不似往日笑得猖狂,只是嘴角轻轻浮现出微笑,眼角微弯,这在成千上百张已经算得上特殊,更何况她还那么漂亮。
在她身边,是一个叫夏花的女人,1966年生人,活了四十三岁,照片应当是三十来岁时拍的,漂亮得像画,只是眼角眉梢带着些惆怅,似乎是她那不长的寿命的征兆。
她的供奉人是她的儿子,黑色字迹有些模糊,钟嘉慧看了半天,才隐约分辨出来:
『阳世
儿
吴霖
拜荐』
钟嘉慧愣怔住了,她眨了眨眼睛,挥散眼前烟雾,才终于确认,这个名为夏花的女人,是她的婆婆。
吴霖从没同她提起过,她只知道他英年守寡的母亲在他大学毕业那一年死了。
罗芸嘴角弯弯在笑,夏花眉眼低垂像在哭,神像抬起下颌用温厚的嘴唇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她的心神不宁。
“小钟,”罗父恭敬地将线香插进香炉中,喊她,“该烧纸钱了。”
钟嘉慧又看了一眼罗芸。
少顷,她点燃三根线香,沉默地跪上蒲团,拜了三拜抬头,莲座上盘膝而坐的佛依旧慈眉敛目,仿佛她刚才的一瞥只是错觉,它依旧是宽恕众人的神佛。
她定了定神,慢慢将线香插进挨挨挤挤的香炉,就在插下瞬间,烧了半截的线香忽地一抖,带着火光的灰烬落上了她的手背。
罗芸拧人很有一套章法,她先是揪起一点点皮,紧接着用指甲使劲扭转,这种痛是直入神经骨髓的,这么多年以来,只有她在犯糊涂想要把外婆遗嘱里送给她的老房子送给她哥时才被拧过一次。
这烟灰燎人与罗芸拧人不相上下。
钟嘉慧沉默良久,轻声说:“对不起。”
罗芸笑得一点都不灿烂,含蓄地,甚至带着一点藐视地俯视着她,她不再与罗芸对视,转身向罗父走去。
罗父已经老了许多,几日不见,他头发全然变白了,他只有罗芸这一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他的打击很大。
他一边把薄薄的纸钱丢进焚烧炉里,热浪掀起灰烬飘向四周,空气中微小的草木灰无孔不入地刺激着周围人的眼睛,没一会钟嘉慧眼里就泛起泪花。
“西山太远了。”罗父突然说,“这里离家更近,我就把罗芸带到这里来了,最近事情太忙了,就忘记告诉你了,很抱歉。”
“…没事。”
人最先出现老态的是长相,接着是身体,最后才是声音,罗父声音苍老而无奈:“这样就算等年纪大了,也能随时随地的过去看望她。小钟,你是罗芸玩得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了她…等我走了,也有人能记得她。”
钟嘉慧背后不自觉的渗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就像被绵密而潮湿的水汽包裹着,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于此同时她的喉咙干得冒烟,就像是沙漠上几天几夜未曾饮入一滴水的羁旅之人,她咽了一口唾沫,顷刻间化为蒸汽。
“好…”她干涩地挤出一个字。
罗父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他丢进最后一张纸钱,把捆扎的草绳团成一团丢进去,又说:“我们把罗芸的东西收拾了一下,那些乐谱之类的东西,我们也看不懂,你要是看懂了,能不能让我们也听听?”
钟嘉慧点头。
罗父的声音里就带上了笑意:“你阿姨行动不便,我就没让她过来,她叫我买了你喜欢吃的鸡翅,让你今天中午去我们家吃饭,中午留下来吧。”
她不爱吃鸡翅,罗芸喜欢。
罗父是做小生意的,读的书不多,更别提蝌蚪一样的音符了,翻了几天罗芸的遗物,什么都看不懂,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懂行的人过来就很高兴:“也不知道她那时候到底在想什么,才会喝了那么多酒。”
钟嘉慧苦笑起来,她知道为什么,但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也不敢和罗父的视线对上,低头小声说:“我去看看。”
*
罗芸的房间被收拾得很整洁,床铺被整理得一丝不苟,床头摆放了一个蓝白格子的长抱枕,柔软的被褥平整地铺展着,墙壁上挂着几幅写真照,一切都充满生活气息,井然有序,仿佛罗芸只是出了趟门,过几天就回来了。
阳光从明净的窗台轻轻洒落在钢琴上,仿佛为纯黑色的钢琴披上了柔软的金色纱罗,钟嘉慧抿了抿嘴,视线落在平摊开的乐谱上,白纸黑字的音符述说着罗芸的喜怒哀乐,与在黑白琴键上跳动的浮光交相辉映,就像是冥冥之中的指引,钟嘉慧情不自禁地触碰上琴键。
流畅悦耳的音符一连串从指尖跳跃,落在地上,变幻成活泼灵动的小鹿,奔着草原上的潺潺溪流而去,紧接着雄鹰翱翔天际,高高飘起,随即收翅呈流线身型向小鹿俯冲而去。
下一瞬,雄鹰被哥斯拉一口吞下,小溪被挖掘机一铲子刨断了流,哥斯拉又与大黄蜂打起架来,热射线四处乱飞,一时间飞沙走石,戛然而止。
钟嘉慧垂手,无言地盯着乐谱,身后罗母小心翼翼地说:“小钟,我虽然听不太懂,但感觉挺…挺特别的,你怎么不弹了?”
“是她的风格。”钟嘉慧盖上琴盖,“谱子只有一半,而且只是初稿,还没完成。”
她回味起方才那自由灵动的前半截,以及后半截尽管粗糙,仍然能品味出西北黄沙漫天驼铃飘荡的苍凉、广褒,以及即将在贫瘠大地上长出的苦水玫瑰。
玫瑰的根系开始蔓延,在钟嘉慧心中扎了根,她扭头对罗母说:“它不应该只是初稿。”
罗母走了进来,说:“可她只给我们留下这个…”
“罗芸常带着一本绿色本子,”钟嘉慧沉吟半晌,才说,“里面也许会有另一部分,但是我不知道她把本子放在哪里了。”
工作室没有,看罗母的神情,家中也是没有的,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悄然相汇,就在这一瞬间,她们知道对方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地方。
——西北。
无需再多言语,心意已然相通。
*
“你收拾行李箱干什么?”吴霖倚在衣柜边含笑问。
“去一趟西北,”钟嘉慧头也不抬,“陇县。”
吴霖皱眉:“那里什么都没有…你去干什么?”
钟嘉慧撑着腰起身,抻了抻腰,脸上带了点俏皮的笑:“寻找故人留下的宝藏。”
吴霖也笑了:“什么故人…”
他一愣,眼里闪过猜虑:“罗芸?”
“是。”钟嘉慧头也不抬地埋在衣柜里,一件一件地往床上扔衣服,“我想去找她的笔记本,把她还没问世的作品整理出来。”
罗芸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当一个举世闻名的作曲家,她才华横溢,可惜天妒英才,钟嘉慧心想,如果她能帮罗芸实现这个夙愿…
她就能心安理得地面对吴霖了。
她将满腔思绪吞咽入腹,就听吴霖说:“那边晚上很冷,你要多带几件厚衣服,白天太阳很大,多带几件遮阳的长袖。”
连腹稿都不用打,听上去好像经验充足的样子。钟嘉慧默默取出中看不中用的吊带裙、衬衫、短裤,突然眉头一皱:“你在那边生活过?”
吴霖神色有些复杂,半晌,他叹息似地一笑:“我在那里出生,嘉慧。”
钟嘉慧瞪大了眼睛,吴霖凝视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轻声说:“我只是运气够好,能够走出来。”
钟嘉慧脑子嗡嗡直闹,她开始怀疑罗芸好好的采风西双版纳不去阿勒泰不去非要去那鸟不拉屎的陇城的真正原因,她“嗯”了一声,闷闷在冬衣堆里找合适的衣服,忽然柜子里伸进一只手,挑了一件红色风衣。
“这件醒目。”
“这么张扬…我总不会被风沙埋了吧。”
“你不喝酒应该就不会。”
“……”
屋子里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吴霖似乎意识到什么,为了缓解气氛,他挑起了话题:“说来话长,我和罗芸是在陇城相遇的。”
哪壶不提开哪壶。
钟嘉慧更安静了。
“我那时候是想回去把我妈妈的骨灰带到这边来。”吴霖很艰难地找着话题,“…偌大一个国家能够再遇见,真是缘分。”
“真是缘分。”钟嘉慧哼笑出声,“她和你们一家都挺有缘,现在正和你母亲脸贴脸牌位对牌位住一块呢,说不定忌日烧纸钱还会汇错地儿。”
“罗芸性子活泼,我母亲素来安静。”吴霖竟然也接上了话,“想来也能互补,在地里有个说话的人,也不寂寞。”
你倒是好意思,只有她的愧疚与不安如影随形。
其实要解决很简单,便是还吴霖一个清静。
可惜她已经不舍得了。
钟嘉慧“咚”地盖上了行李箱,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祝我这一路顺风吧。”
等她回来,一定是一个重获新生的自己!
“还没问你,”吴霖说,“罗芸到底有什么东西留在那里,让你非去不可?”
“……”
他真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