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面,为适才烦躁的心带来一阵爽利。
清风亦吹散了柳绰眼中的水花,眼前之人赫然明晰。
本该因惯性的碰撞而跌倒,此刻她却被人怜惜地揽住腰肢,斜挂在那人身上。再对上对方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她只觉得汹涌的波涛直穿入胸。
“绰儿,你没伤着吧?”
方效棠的声音又低又柔,如溪水潺潺,淌过她的耳蜗,流入她的心田。
她望着他,猛然想起在祠堂外偷听到的父亲的话,心底又升起一阵酸涩,狠狠地推开他,喊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这么惨!”
稀碎的泪痕如同花蕾一般慢慢绽开,方效棠凝视着她那双比秋日还凄然的双眼,心头好似藏着一口大钟,敲出荡气回肠的嗡鸣。
他按了下胸口,很快又恢复了淡然,故作自责地道:“是我不好,走路不仔细,撞到了你,你……”
“谁与你说这个!”柳绰急得跺了下脚。
方效棠翘起的唇角多了一些情绪,“那你在说什么?”
“我——”柳绰的情绪几乎泄出,但仅一刹那,她便将眼眶中的泪意强压下去,“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泫然若泣猝然变成生嗔聚唇,如同寒冬腊月时怒放的红梅,看似娇弱,却凛凛有神。
若先前是心钟被敲响,那么此刻,方效棠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肆恣撩拨着心尖。
他敛了一息,道:“刚审完章忠的案子,我看没有其他公务急着处理,便赶回来了。毕竟——”他粲然一笑,“这里也是我家。”
若是平时,柳绰定要与他争辩一番,可如今,她心里乱得很,无暇争较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只丢下一句“我回房睡一会,你不要来打扰我”,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方效棠的唇角依旧微微翘起,但眼中却找不出丝毫喜色,一丝疑惑揉入寒芒之中,冻结成霜。
*
柳绰回到房中开始思考人生。
父亲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约定又是什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怎么就迫不得已了?五十三天后,他要在娘的忌日做什么?
疑问太多,她无从下手,倒是从小到大的回忆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不断轮换。
父亲最疼她,惯着她的任性,纵着她的霸道,唯独对她娘信上的“祈愿”不肯妥协一步,哪怕她认字认到头晕眼花、抚琴抚到指尖红肿,她爹最多拿出一盘糕点,温柔地“引诱”她坚持下去。
其实她不太明白,以他爹的才学和能力,就算不谋个武职,随便经营个小生意,养活一家子人也不成问题,为何偏要当这“地头蛇”?
柳茂元可不是那种贪图享乐的人,莲峰原本地势陡峭、土地贫瘠,是他带领着复愚寨的弟兄们,一点一点开垦荒地、修路种树,才慢慢形成如今这良田千亩、寨民安居的和谐生活。
收取“保护费”只是为了维持复愚寨“土匪窝”的“寨设”而已,寨中弟兄,也包括柳绰在内,虽在染定县“横行”,却没真的“霸道”过。
如此琢磨一通,柳绰混沌的思绪好似慢慢澄明起来,但,还差一点点!
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凄楚与烦躁交缠在一起。
忽的,她眸光落在桌上那本看了一半的话本上——
「可怜可叹!娇养女儿十数载,一朝认亲两相别!」
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柳绰全身冰冷,肩头颤个不停。
她娘,还是她娘;可她爹……可能不是她亲爹!
柳茂元被托孤,并严格按照信上的嘱咐养女儿。他之所以心急火燎地想赶在约定期限前把女儿嫁出去,就是怕失信于九泉之下的桑卓。
想到这,柳绰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
悲伤、失落、愧疚如同无数尖锐的针,刺入她心底。
她后悔自己的后知后觉,也后悔自己的蒙昧无知。柳茂元对自己的付出,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正在懊恼之际,却听门外响起了柯百的声音:“小姐,大当家请你出去用膳。”
柳绰轻咬下唇,思索了片刻,才缓缓回道:“知道了,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她好似想通了什么,深呼一口气,洗了把脸,走出房门。
后厅。
柳茂元非但没有因为女儿迟到而发怒,反而笑得愈发慈祥殷勤。
“绰儿,快来,饿了吧?”
柳绰是了解父亲的,他每每露出这样的笑容,后面必定跟着一些“要求”。只不过……
她瞥了眼一旁笑眯眯的方效棠……
在外人面前谈家事,是不是不太合适?
方效棠对上她的眸子,立刻起身,拉出自己与柳茂元中间的椅子,“绰儿,坐。”
待柳绰坐定,柳茂元便开启疯狂夹菜模式。
“绰儿,这咕咾肉的肉质特别鲜嫩,你快尝尝;还有这松鼠鱼,咱不看刀工,就看这佐料,绝对下饭……”
柳绰低头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她耸着如蝶翼般的眼睫,抬眼望向柳茂元,眸中凝着浓烈的情感,下巴也微微抖动。
“爹,有什么话您就说吧,女儿顶得住。”
柳茂元见她如此情态,不由得一慌,“绰儿,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铺垫了那么多,看样子是白费了!
柳绰蜷起纤细的手指,颗颗泪珠如金豆子一般砸在她手背上。
女儿的哭是爹始料未及的,柳茂元赶紧拿出手帕为她拭泪,心疼地道:“傻闺女,只是让你随效棠住进衙门罢了,又不是什么坏事,你哭什么?”
“可是女儿不想离开……嗯?住进衙门?”
柳绰一怔,猛一转头,眼角甩出细小的水花。
她瞪着方效棠,质问道:“怎么回事?”
对方湿润又茫然的小脸跃入双瞳,那眸光好似堕入深潭的星子,带着湿润的晶莹,教人移不开眼。
方效棠不禁哑然,短短时间,他竟失态了两次!
他轻咳一声让自己镇定下来,道:“是这样的,岳父大人体谅我每日奔波于莲峰与衙门,提议我们住在山下。但,若绰儿你不愿……”
还未等他说完,柳绰便撅起嘴,嚷道:“我不要!你住衙门随便你,我才不搬家!”
柳茂元暗叫不妙,此场景早在心中演练过很多遍,但“真刀真枪”上阵,还是有些心虚。
“绰儿,这不合规矩啊。”他好脾气地劝道,“你与效棠刚成亲,怎能分居?”
柳绰心中腹诽,成亲又没同床,分不分居有什么区别!
“绰儿,虽说效棠是入赘我柳家,但他到底是一县之长,你身为他夫人,要多关心他的身体,多支持他的工作。”柳茂元语重心长地喋喋不休,“再说了,就算你住在衙门,想回家随时都可以回来。”
最后,他伸出手,温柔又珍惜地摸摸女儿的头,叹道:“思卓,你离开寨子,爹也舍不得你,可爹实在没有办法……”
“爹!”眼眶盈满泪水,柳绰却隐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我听您的话!”
柳茂元微微睁大双眼,“真的?”
柳绰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决定了,今后不再妄为,不再犯浑,更不会给父亲添麻烦!
“好女儿!真是爹的乖女儿!”
兴许是为意料之外的顺利而喜悦,也兴许是突然与女儿分别而伤感,柳茂元的眸底也浮现点点水雾。
方效棠看在眼里,固然感慨他父女二人感情真挚,但也有些哭笑不得。
“绰儿,岳父大人,要不,我们不搬了……”
“搬!”柳茂元倏地肃然道,“为了不耽误你明日升堂,吃完午饭就搬!”
*
“府衙”这两个字听起来威风,其实是“外强中干”。
府中只有一名男性管事、一个年过半百的顾家婆子和一个只会做大锅饭的厨子,且这厨子还是做完饭就回家的那种。白日里,捕头、捕快和主簿等人来上班,到了晚上则有捕快轮流守夜巡逻。
勤俭至此,也算大齐朝的奇葩了。
柳绰搬过来后,连晚饭也没用,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第二天一早,她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完全没有以前在复愚寨懒散随性的样子。
她叩响回春堂的门,与蒲芄一起进入一间客栈的雅间,静等绮吟的到来。
一炷香后。
“阿柳,你说……你不是柳大当家亲生的?”
蒲芄惊骇地捂住嘴。
绮吟也是一脸凝重,“阿柳,此事可不能乱猜。”
柳绰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有气无力地道:“如若我推测有错,那我爹在祠堂的那番话该怎么解释?”
绮吟与蒲芄面面相觑,眼中都透着深深的忧虑。
“先不论你的猜测对与错,我只问你——”绮吟绕到她身前,屈膝半蹲,抬手捧起她的脸,将其扳正,“若有人突然说他是你亲爹,你会如何?”
柳绰眉头一拧,“我自然会当他胡说八道。”
“那便是了。”绮吟为她沏了杯蜜茶,笑盈盈地道,“纵使你与柳大当家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们这么多年的亲情,也不是别人能轻易取代的。”
柳绰眼中放出一小簇期望的光,可刹那间,光芒又暗了下去,“可……爹也会这么觉得吗?”
蒲芄忙接话:“当然啦!你的身世,柳大当家最清楚不过了,可他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还不足以证明他对你的疼爱吗?”
柳绰充满的阴霾的脸上终于活泛开来,潋滟生辉,如同粼粼春光,充满希望。
三人又聊了一会,绮吟和蒲芄相继离开小客栈,忙自己的事去了。
柳绰心底的结算是解开了一半。
什么亲生不亲生,她只有一个爹,那便是复愚寨的柳大当家!
心情豁然开朗,嘴里就开始寂寞。
她吆喝着小二帮自己去瀛祥斋买些糕点,推门而入的人却不是客栈的伙计。
“怎么是你!”
柳绰见到眼前人,脸色陡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