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七点半,Maria's Kiss。
程梦真骑自行车到酒吧,在门口潇洒下车,脚步轻快到几乎像从座位上跳下来。她没有负担,负重前行的是顾思伍。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松开踏板,下车后立马跟在程梦真身后,也不向前,好像有道无形的分界线。
“财主!”陈诗如热情打招呼,“Hidden Star结束后有几天没见了。”
目光落在头也不回的女友身上,顾思伍的眼神反而更加温柔:“比赛确实已经结束,不能再错过Raye和Remedy的表演。”
“我就不去下面了。等会儿服务生送饮品,大家放松一下。”
陈诗如看了一眼已经被地下室入口渐渐吞没的身影,心里一阵疑惑。
踏上阶梯,顾思伍的确没有跟来,这种情况还是陈诗如还是第一次见。尽管Remedy的成员都知道乐队吉他手脾气火爆,但陈诗如同时也最清楚,程梦真有原则,也最看重人情。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她总是先妥协先心软的那个人。
迄今为止,陈诗如从没有见过她绝情的模样。
“你跟财主怎么回事?”
程梦真正在圆凳上安静且悠闲地弹奏民谣吉他。“之前闹矛盾,现在和好了。”她即兴了一小个片段,让陈诗如感觉被麦浪迎面轻拂,“我还在冷静期,正好让他也冷静冷静。”
陈诗如对此见怪不怪,“你俩吵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她还是微微猫下腰,小声和她咬耳朵,“他要是太过分,你就给他点颜色瞧瞧,别惯着他。”
语气就像支招的妯娌。
程梦真轻点头,在主唱转身离开时眼中流露淡淡的疲倦。
闹完这一场,她得巩固、甚至重新发现顾思伍身上吸引人的闪光点。
母亲和父亲当初也是这样吗?熬过一场又一场然后走进婚姻?程梦真只知道现在的他们很恩爱,恩爱到想象不了曾经有这么多场龃龉,这么多次不合。
“Raye,要上场了。”Chris提醒她。
程梦真注意到他换了条项链。银色的狼微露出獠牙,目光深沉,将同样锐利的野心内敛。不一定昂贵,但很有个性,也很适合刘文浩平时的穿衣风格。
他喜欢这类金属配件,不单程梦真知道,Remedy的人都知道;程梦真过生日,其他成员送她门票、黑胶唱片、搭配好的衣裙、各种音乐设备和包,都知道她不把首饰当作日常穿着的一部分。
程梦真从圆凳上站起:“好,马上。”
从后台走向舞台,道路并不遥远,吉他手所能占据的面积也不过是狭窄舞台上更加狭窄的一角。
吧台前,顾思伍稍侧过身,杯中殷红的液体似乎跟随鼓手敲下的节奏微微振动。他们的目光不经常在茫茫人海中相遇,Maria's Kiss并不大,但两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程梦真认为他们各有各的位置,从来不是为了这一瞬间的巧合、一刹那的接触。
他的眼眸讶然中夹带笑意,于是程梦真也很淡地笑了一下,并不那么在意顾思伍是否看见。
音乐。只有音乐本身。
她太容易溺于所爱,因此难以顾忌边边角角的碎屑。
……
夜晚九点半,休息室。
之所以不是地下室,是因为这次来的人派头很大,指明要跟Remedy谈合作。
趁那位小老板气质十足的人没来,他们在休息室交头接耳,像班主任没来整顿纪律前喧嚣的课堂。
“还没隔几天,又来一个。”陈峻帆喝了口温白开,姿态宛若等人述职的老干部,“一个接一个,玩都玩不起来。”
刘文浩:“万一大家看到合适的呢?”
程梦真不由自主目光向旁侧瞥去。胡乐军正有一下没一下给陈诗如顺头发,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不说想要的人往往才是意愿最强烈的。
心情如是下沉,程梦真忽觉被一人握住手臂,力道并不温和,质问的味道已然从接触的部分缓缓上移,顺着下意识紧张的皮肉攫住她的眼睛。
是顾思伍。
“隔几天?前几天也有人过来谈签约的事情吗?”
“对。”胡乐军扭头,“华都音乐的人,Raye说还要再考虑考虑。”
“是要再考虑,合同得看清楚了。你们需要律师吗?”
胡乐军:“不知道,得看Raye的意思。”
顾思伍表现得远比程梦真热衷,尽管那股迫切感被他用一种内敛体面的方式表达出来,但作为并不热切、甚至有点无欲无求的那个,程梦真看得格外清楚。
因为太清楚,碰触时的细微痛感也变得过于鲜明。
“Raye,你都没把这件事告诉我。”
望向女友时,顾思伍的表情产生了一瞬间的扭曲——他已尽可能克制愠色,从而拿笑容示人,“这么大的事,Remedy的事业也许就从这个节点真正开始,你应该和我商量。”
程梦真不喜欢这个说法,沉默片刻:“……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们也是这几天刚和好,“我还没有跟Remedy的人仔细讨论过,你现在参与不算迟。”
“45也算我们的投资人,你又是他女友,是该提前告诉他。”
胡乐军坐直一点,松开抚慰着陈诗如的左手,语气状似随意而戏谑,却已经染上不可忽视的火药味,“不过也符合你的性格。毕竟,那天你明明知道何经理来看Remedy的表演,上台前却没跟我们说,正好可以突出你自己——”
程梦真皱起眉。
不待她反驳从未真实存在过的揣测,陈诗如率先起身:“胡乐军,你什么意思?”
胡乐军要想知道,绕不开陈诗如告知。她未出声,程梦真想不到;现在想到了,程梦真也不觉得有什么,作为恋人他们闲聊到很正常。
程梦真不希望一个稍微有点特别的外人影响当晚的表演质量,所以她只告诉了心态从来稳定,并且同为女性的陈诗如。
“什么意思?话里的意思。”
但她不理解胡乐军的想法。
因为程梦真从没有这样想过。
“没有想过”本身令程梦真产生了陌生感。胡乐军在猜测一个她不熟悉的人,让她除了觉得陌生,还感到胸前涌动的隐秘恐惧。
别人的指责,程梦真照单全收。但对自己人,她忽然有些口拙:“……我不明白你话里的意思。”
率先打圆场的是顾思伍:“乐军,我们等会儿再说。经理稍后要来,不能让负责对接的人看到即将签约的人不睦吧?”却在无形中再插一把刀,“那样也不好看。”
他觉得胡乐军的猜测没什么大不了,就算程梦真设法让自己在舞台上大放异彩又如何,她一手包办Remedy的歌,在细节上精益求精地将乐队配合磨合至最佳,有什么不能做?
甚至于在顾思伍的认知里,即便程梦真没有这些本事,只要她占据那个位置,哪怕德不配位都没有关系。
可程梦真依然信奉最朴素的道理:她就是没有做过,她也不会这么做。
“顾思伍,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陈峻帆嗤了一声,撕破了顾思伍三两句遮上的脆弱帷帐,“都怀疑到家里人身上了。胡乐军,真看不出来啊,一遇上大事脑袋就昏成这样。”
胡乐军冷笑:“你也是顺着她惯了。”
就在老板开门的一瞬间,“啪”的一声,陈诗如扇了他一巴掌,手打在嘴上,很清脆的一声。
老板探出头,满脸惊诧:“哈喽?有什么问题吗?”
程梦真深呼吸一口气:“没有。”
她没有想到,在乐队内和稀泥、当和事佬这事某一天能落在自己身上。“老板,旁边那位是……?”随即展露微笑。
一个身材有些矮胖的年轻男人进了门,西装革履显示出重视,很重要的是一脸机灵相,跟直接点他们洽谈正事的作风截然不同:“各位晚上好,我是Belief旗下厂牌‘暗礁’的张经理,这是我的名片。”
一见面,这位张经理姿态放得很低,保持着让人不太舒服的讪笑发完名片,转了大半圈终于坐下来喝一口茶。
“好茶好茶,敢问用的是什么茶叶?”
陈峻帆抑下嘴角的抽搐:“八块钱一大包的茶包泡出来的,不知道您喝不喝的惯。”
张经理随即放下茶杯:“肯定喝的惯!艺术家嘛,都不太在意物质条件的。”他看上去虽然不算老,说话却一股中老年生意人油腔滑调的味道。
嘴上如是说着,他再也没有碰过那杯茶。
刘文浩先开口:“张经理,Belief不是已经跟白银骑士签约了吗?这样会不会……”
“不会!白银骑士是跟Belief的总公司签的合同。暗礁作为Belief旗下非常重要的一个音乐厂牌,相比总公司保留了一定的自由度,实力也不容小觑。我想在场的各位应该听过暗礁出品的音乐吧?”
无需他列举,顾思伍如数家珍,笑着跟张经理分享自己的歌单:“这首……还有这首……张经理,应该都是暗礁出品的精品?”
张经理拍了一下大腿。“这位先生懂行,跟暗礁的缘分也不浅呐。”
他将一双眼睛笑成细长状,“我知道各位在担心什么。放心,暗礁能发出邀请肯定经过了总公司点头,白银骑士和救济不会因此存在一些——诶,大家都懂,不太和睦的关系。”
张经理做两下手势,没有让问题变得浅显易懂,反而有点下流。
程梦真无言以对。暗礁她当然知道,相比起总公司高度商业化的趋势,她更喜欢暗礁带点个性的风格。但这个张经理究竟是哪里派出来的人?真的不会吓退原本想要签约的乐队或歌手吗?
“这位——程小姐。”
空气中仅仅安静了几秒,张经理便将热忱的视线投向吉他手,就像Remedy的这五个人里他只认识程梦真,“您的意见呢?”
原本就犹如将她架在火上炙烤的问题,现在更是令程梦真难以启齿。
“……张经理,我诚实地告诉您,我无法一个人做决定。”她几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叹一口气,“乐队内部还需要商量。”
张经理又是一阵猛拍膝盖:“理解理解。团队精神嘛!都讲究一块行动。”然后,他做出一个说悄悄话的手势,音量却能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我冒昧地打听一下,有没有其他音乐公司也像我们Belief一样‘上门预订’了?”
胡乐军:“华都来过了。”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而且拿来了初步草拟的合同。”
准备没有别家完备,张经理僵硬了一瞬,继续赔笑:“Belief作为三大唱片公司之一肯定是有原因的,无论是从历史还是实力上看,都是我们Belief更占优势……”
说到半路,他一咬牙,“这样,华都给出的条件,我们Belief愿意出双倍优待各位。”
顾思伍满意了,跟胡乐军对视一眼,两个原本不算相熟的人忽然有了默契。
而这句话甫一说出口,张经理脸上重新泛起血色:“下次见面,我会带来拟订的合同,届时还请各位赏脸……”
“我们会仔细考虑。”站起时,顾思伍跟他浅浅握了个手,上前送客。
此刻的休息室真正只剩下Remedy五人。
程梦真看向喝了一半的茶水:“你们几个怎么想?”
“都是很高的平台,风格也都很多样,哪个条件好选哪个。”胡乐军试图重新揽过陈诗如的肩膀,却被她推了一把以示拒绝。
也在此刻,他想起女友刚刚扇了自己一巴掌,竟是施施然起身,坐到顾思伍刚刚坐的位置。
反正这里座位多的是。
胡乐军没有去看陈诗如错愕的表情。
作为主唱的二十四孝好男友,键盘手从来没有当众驳过她的面子。
气氛从来没有如此凝滞过。
“我……我觉得只要我们五个人能一直在一起,表演我们都喜欢、都认可的音乐,我都可以接受。”
为了缓解气氛,刘文浩也发自真心说出意见,“从组建Remedy那天直到现在,所有的音乐我都很喜欢很喜欢。”
他特意加重了“很”这个字眼。
如果连乐队自身都不喜欢产出的音乐,那么这支乐队迟早走到尽头。——尽管程梦真会嘲讽自己某段时间创作歌曲中二,很厕,但她绝不会讨厌自己的某首歌。
陈峻帆沉吟片刻:“那么Chris就是中立方了。”
双手交叉在身前,他闭上眼睛,“说什么讨论不讨论,不如少数服从多数。”
程梦真明白,陈峻帆在温和地责怪自己的不干脆。
而他第一个亮出底牌:“胡乐军,你想要签大公司,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愿意。”
“你……!”
“我什么我,我从来都是和而不同,你还想怪我?”
胡乐军冷哼一声:“反正你是大少爷,出路多得是,看不上给别人卖唱挣钱也不奇怪。”随后他望向陈诗如,“刚刚你打了我,我也为我的混账话付出代价了,就当我们扯平行不行?”
然而陈诗如不断摇头:“乐军,这不是扯平不扯平的问题。我们无法变成白银骑士那样的乐队,我也不喜欢每天都暴露在别人的评价里。”
她的态度显而易见,“我要跟随我自己、跟随Remedy的步调唱歌。”
一连两个都拒绝签约,其中一个还是自己交往多年的女友,胡乐军顿时崩溃了:“为什么不能变!!这么清高有什么用!!”
“怎么回事?”
看向门口出现的投资人,陈峻帆难得接他的话,腔调却有股看穿一切的冷淡:“少数服从多数,找一个签,或者一个都不签。”
“肯定要签啊,不签哪有钱,哪有资金。”顾思伍笑着玩了个谐音梗,“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有谁没投?”
“目前二对二,Chris中立。”陈峻帆讥讽地打了个比方,“到赛点了。”
然而,胡乐军已经往沙发上一赖,长发被他揉成一团,好像精神失常:“还差一个……还差一个!你女朋友还没投!”
“Raye吗?我俩一直都很同步,就不用多问一嘴了吧?”顾思伍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女友,“你觉得呢?”
过了很久,大概有一个世纪。
“……我不想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