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氏到底没有死成。
理由有三,一则未免廖氏送新人进宫作乱,已经有把柄握在自己手里的廖贞媛更好控制;
二则经巫医诊治,廖贞媛失血过多再不能孕,从此以后唯余一副缠绵病榻的底子,于王后而言再无威胁;
最后,事关男人的脸面,任何一个男人都受不住自己头上戴绿,戎祎亦然。是以无论怎么他都想从廖氏嘴里问出那个与之苟合的男人是谁,在流出非议前斩草除根!
一时间能想通如此多弯弯绕绕已是小王君的极限,不枉清窈从落子汤开始,像下指导棋一般一步步牵引着他往前探查,抽丝剥茧,扫清迷雾。
惊雷一声,春来报。
许是今年的第一道雷,雷声过大,便注定今年的不平凡要从不平凡的一天开始。
这一晚,王宫中人大都一夜未眠。圣暄殿晦暗不明,芳菲殿仓促赶场,清欢殿大喜大悲。
与此同时,圣和宫中亦是人来人往……
偌大的宫殿冰冷、孤寒、空寂,没有一点声音,五感在此时被骤然放大。
窗外电闪雷鸣的大雨更显殿宇阴冷潮湿,仿佛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义庄、陵墓不外如是。
几根渺小的烛火于幽暗中诡异跳动,给往日璀璨的器具打上薄弱的光晕,恍惚中似地狱幽冥来的索魂恶鬼,下一刻就要冲上前将人撕咬个干净。
而在这众多恶鬼中,莫过于那一抹黯然的赤红,明明娇魅绝艳,却最是毛骨悚然。
狐裘围拢的榻上,雪白柔软的狐狸毛发将对方细腻光滑的身材包裹得玲珑有致,淡薄的眼神轻飘飘一扫,跪在地砖中央的人顿时身形一颤。
“怕什么?”,她说:“难为我倒是时常惦念着你,若你同别人说悄悄话时也能多想着我一些……”
顿了顿,鲜红色的丹蔻敲打着身侧的裙襦,一下,两下……宛如催命符咒。
而后原本悠闲侧躺的人猛然起身:“那时便就该怕了,也断不会有今日!后怕~”
本就孱弱的身影,眼眶一下子晶莹起来,湿漉漉的眼眸装满惧怕,想走、想跑、想退却是避无可避,或是惊恐地过了,不肖片刻,竟不可抑制抽泣起来。
未免叫人看轻,当作笑话,穆姻捂住嘴,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来。
然而上次断手的惨痛还历历在目,尽管后来虢清窈还是找人来治好了她,可到底成了一道萦绕脑海挥之不去的阴影,是以整个人依旧止不住地颤抖着。
一队罥烟眉似蹙微蹙,仿若夹杂着一丝关切,对方缓缓靠近,轻唤了一声“阿姻~”。
而当那只冷若寒冰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时,穆姻陡然一颤,嘴角终是溢出一丝哭腔。
却见对方温柔将她从地上扶起,言笑晏晏:“如今你可就是代王后了,怎得还能跪我?阖该我向你请安才是。”
一瞬间,穆姻只觉得笑比骂更可怕……
阴诡如斯。
见对方抖如筛糠,泪珠掉了一地,清窈也终于恢复一些冷淡漠然,拉着她走向元春殿的高处:“廖氏与你能有什么情谊,他们自然是信不过你的,莫说出卖,便是将你一同算计在里头,拆骨剥皮的吃了也断不会眨一下眼睛。”
这算安慰吗?可穆姻并没有因此感到半点好受,反而是被牵着的那只手,犹如附骨之疽,恶心难耐。
且听对方继续道:“我就不同了,只要你不惹我生气,既不会伤你,更不会杀你。其实我亦希冀如此,由你管辖后宫,我便无需再烦这些零零碎碎,没有后顾之忧。”
说到底,虢清窈就是想让她做一个听话的傀儡,用她控制穆氏,更控制闻不生。
“你以前的那些账务也是我处理的。”,忍不住小声控诉,她声若蚊蝇提起过往。
“是啊~”
洽然一笑,阴冷晦暗。
清窈回眸牢牢盯着她:“所有才让你有机会偷偷和廖氏联系啊,在我眼皮子底下。”
刺骨的寒冷猛然席卷,心中大石沉底,穆姻再次生出退怯之心,却被紧紧抓住……
好在恰逢此时,虢清窈的心腹苕华进入偏殿,是解束公主,刚应付完王君,过来了,人正在大殿候着。
泪珠还挂在眼角的穆姻霎时松下心头一直紧绷着的弦,看着对方明亮的眸光在不远处的床榻上落下,暗了暗,又收回,而后将自己掷于原地,毫不留恋地离开。
直至屏风遮挡,窈窕的倩影彻底没入拐角,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大口呼吸,将对方触碰过的地方擦出一道道殷红。
不知外头又在密谋什么诡计,尽管无人看守,穆姻亦没有胆子跟上去探看。
不同于元春殿主殿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这里既是偏室,又是寝殿,黑暗中看,此处装修得简雅朴素干净整洁,似是虢清窈平日休息的地方。
在不清楚对方带她来此的目的之前,这个冰冷简约的地方反而令她感到窒息。
想逃,却深知即便能够逃离这里,也逃不开重重宫闱,某人的监视,高耸的城墙……
想到这些,沉闷的心仿佛跌入谷底,正暗自神伤之际,右侧肩膀上突然落下一只手掌来。
一如黄泉路上的鬼手,骇然吓得一惊,一声尖叫呼之欲出,却被对方及时捂住,没入喉咙。
回眸乍看,一眼认出来者,穆姻顿时喜不自胜,惊喜的情绪几乎快要从眼底溢出来。
然而刚欲说话,对方就冲她比了个手势。
“嘘~”
于悄然中出现,男人不动声色地示意她镇定。探了一眼屏风外,确定无人驻守,这才将目光重又落回眼前的女人身上。
压低声音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穆姻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珩,你怎么会......?”
她想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那天她明明看见虢清窈发疯,差点弄死他。不是应该伤得很重吗?差点以为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别说话,我先送你回去”,对方警惕着外围,低声轻语。
“可是……”,穆姻犹豫。
阿珩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是又得罪了虢清窈,才被她抓到这里的,如果贸然走了,恐怕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
大抵是看出了她的不安,闻不生轻声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说罢就带着人,悄无声息离开了这座阴森森的宫宇。
元春殿,堂中。
古色古香的槅扇长窗开着,屋内的暖流和冷风冲撞,缠绵难分,不相上下。
雨滴淅淅沥沥沿着屋脊檐瓦落在鱼台的木板上,乌色渐重,暗纹由此变得愈发清晰。
过几日,天气和暖了,这里将被播下新的莲种,只待夏日荫荫浮萍,红颜亭立。
现下么……平静的暗沉宛如泥淖,雨滴陷落,瞧不真切,便也算是掀不起风浪。
“王君已经带着巫医去了清欢殿。”
解束公主柔和的声音响起,让人不禁想到烟雨中的桃花,朦胧且静美。
望着长窗外,隐没黑暗的莲池,思绪分岔的清窈不知在想些什么,缓缓收回目光,好似带着些许不舍。
温吞回眸,浅浅一笑:“这次辛苦你了~”
余光向空旷的鱼台处扫了扫,馨姌并未看出有何不妥,转而笑道:“嫂嫂说哪里的话,臣妹的婚仪还得靠嫂嫂主持呢~”
思绪收拢,比起方才不经意流露出的分神,清窈显然已经清明许多,嘴角带着寡淡的笑意:“你与徐将军本就情投意合,无需我过多操心已是叫人欣慰。可惜你非要仓促成亲,不能办得盛大,又实在让我心疼。”
“叫嫂嫂见笑了~”,对方既羞涩又无奈。
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解束公主的婚嫁定在了二月初,还是她亲自向王后娘娘求来的。
公主成亲乃是大事,何况夫婿还是当朝太尉。按理怎么也要大半年的时间准备,岂料说定就定了下来,算来仅有三个月。
旁人都道是这小公主过了芳龄,急不可耐,着急嫁娶,是故明里暗里多的是人嘲笑她。
清窈则道:“我既知你心,又怎会嘲笑你?雕栏繁琐,白玉彻骨,实则替你庆幸罢了。”
越快出宫,越早自由,即便被那些不相干的人议论,也好过夜长梦多,再添波澜。
“多谢殿下~”,解束公主道。
这份感谢是诚恳的,清窈听得出来,莞尔扬了扬嘴角:“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嗯~”,馨姌点点头。
离开前,忽而想到什么,回首欲语,却见那抹鲜红绝艳的身影,形单影只地站在长窗边,不知何时竟又开始遥遥望向雨幕中分明什么也瞧不见的莲池。
一时间竟将脑海中刚刚想起的话忘得干干净净……只觉得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孤寂袭上心头,汹涌地拉扯着她。
如果没看错,那是一道苦涩和落寞交汇的背影,庞大到所见之人,不由自主地就被带入其落差的情绪中。
呆滞望了良久,直到宫女苕华提醒,馨姌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跟着对方的步子跄跄离去。
寒冷的气息侵袭,裹挟着衣衫向四肢蔓延开来,指尖冰凉,清窈心不在焉。
“元仲~”
一声低呼,昏暗黑影中随即走出人来,折扇交叠,等待吩咐:“小姐~”
“事关皇家颜面,我断定戎祎不会留下药老的性命,你亲自去一趟,将人送回南部边陲。”
紧接着便又听到静僻中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但愿布瓦族还留有残存人脉能够接应他吧~”
想来是并没有再活着回去的打算,老头从廖府脱逃后,潜伏入宫,本是针对戎祎的,却在上缴名册时就被统管后宫的清窈发现了。
回想起那名平白无故被她牵连身死,身材宛如“瘦猴”的那个男子。到底是欠了人家一条性命,便心肠一软,将那老头收归在了自己手下。
待时机一到送回布瓦,就当积德行善了。
“是”,元仲颔首低眉。
话音刚落,便听清窈又道:“还有一件事……”,
见对方蹙眉思索,反应不捷的样子,元仲便知自家主子这是又走神了。
自将那闻不生关入暗室开始,时常如此,见得多了,竟也开始见怪不怪了。
仅提醒着问道:“什么?”
雨不停,清窈的思绪便纷乱得很,听着声音飘然迷惘,实则事无巨细:“我想着小王君太笨了,怕是查不到廖氏背后的男人,你去送些提示予他,莫要明显了。”
领工钱的生活不容易啊,这也是事,那也是事……无奈撇了撇嘴,元仲眼珠子一转,故意调侃:“那依小姐看,属下是先去做了哪件事比较合适啊?”
与廖氏私通的男人是清窈“送”去的,乃是方禄海的副将之一,是个稍稍点拨就立刻通透的男人。
此事虽与方禄海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却也逃不过管教不力之罪,王宫御卫统领的职位他是留不住了,之后就到了他们派自己人顶上的关键。
事情之重大和繁琐,非元仲的聪颖不可为,既如此……
清窈恍惚道:“那便让陆离去吧,送药老出宫。”
要去峣姜边界,那么远!就陆离那个路痴,自己不走丢就不错了。
“呵呵,那还是属下去吧~”,他心塞道。
转过头,清窈一本正经地瞧着他,看不出情绪起伏:“可我怕你一个人太辛苦。”
应是故意开涮的惩罚,咬咬牙,元仲勉强扯出一抹微笑:“......,为小姐办事,不辛苦。”
“既然你实在想去,那就还是你去吧。”
“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