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格外晴朗,仿若是昨夜的大风过境,吹走了连日阴雨天气以来,头顶飘着的全部阴云。
街头小巷聚集了不少的游来往客。有些是正月里尚未走商的行脚帮,有些是走南闯北的镖客、人牙子,皆毫无例外议论着同样一件事。
昨夜子时,大周前来和亲的公主遭到刺杀。
修缮最为奢华,等阶最为尊贵的国藩院南苑,因刺客的袭击,意外走水,燃起一场大火,近乎烧坏一半楠木。
闹出这样的事,涉事之地的国藩院自然是要承担主要责任的,然姜都城的巡防军也不能置身事外,于是从大到小,一干官员人等,均于早朝后皆被召至峣姜王的圣暄殿内。
同时受到传召的还有和亲的随行官员,以及一直陪王伴驾的两位公子。
宫廊外墙本挂着的峣姜旗已然换上白幡棋,条条迎风飞舞,因被吹鼓得激励,发出扑扑的毫无节奏的声音。
除了圣德殿内三圈外三圈挤满着人,到处挂满白绫堆满经幢,其余宫殿各处虽无变化,却也跟着世事变迁显得格外肃穆冷清。
用四根蟠龙乌金柱十八根金丝楠木撑起峣姜王宫最威严的圣仁朝殿,比它少四根蟠龙乌金柱的就是坐落在它身后的圣暄殿。
大殿空旷,传出回响。
“公主遇刺,此事有损的并非单是我国颜面。尤其是你们峣姜都城的巡防问题,若是传出去,岂非叫人笑话。”
这个陈悯说话总是这么掷地有声。
言外之意,说到底事情是在峣姜发生的,他大周的公主只是受害者。
像国藩院这样的地方就好比是家中后花园,传出去人家笑话的只会是你们峣姜的治安和安防,可不关他们大周的事。
如今他们身为和亲大臣,只是想要个交代,已经算是极为和气的了。
对于这样隐晦又激烈的言辞,殿内高坐着的峣姜王神色冷冽,却不动如山。
“徐卿,你怎么说?”
“臣有罪。”校尉江驰说话间猛然跪倒在地,扯着嗓子喊道:“臣回去后定然全力协助廷尉府彻查此事,绝不放过幕后凶手!”
虽说国藩院有一部分官员已被革职查办,然总结下来竟都是一些皮毛大小的惩治。
再瞧如今的局面,对姜都城的巡防军更显然是不痛不痒就要作罢的意思,让身为一国大使的陈悯如何能忍,恨不得就要当场跳脚。
“这……这就算了......?”
不等他继续开口,且听峣姜世子戎祎道:“父王,儿臣认为,这凶手自然要拿,不过现下最重要的还是替公主殿下暂寻新的安身之所。”
“国藩院南苑被毁,必然住不得人,且遇国丧之期,不兴大肆修缮。儿臣以为不如就让公主殿下入住宫中,由母后带在身边听教。”
国丧期间和亲的婚事不得已只能暂时搁置,然美人风姿时常涌上心头,又恐他人平白生出惦念。
未免夜长梦多,不如直接安置宫中,于这位世子殿下而言,最为放心稳妥。
峣姜王沉思着,慢条斯理道:“世子说得不无道理。”
“父王~”,出声唤住他高高在上的父亲,三公子戎烈瞧了一眼大周国使臣们的脸色,摆出似有考量的模样:
“此事还是要问问公主本人的意愿吧~”
看了看陈悯的脸色,峣姜王忙道:“公主何在?”
戎烈深邃的眼眸隐讳低垂:“听闻王后娘娘的掌事宫女临危不惧,舍生取义救下公主,是故公主正在圣和殿告罪谢恩。”
“嗯,王后同寡人说过,确有此事。”
说着,峣姜王再度望向陈悯他们,眼神中多了几分质疑,不难猜出其中含义。
怎么说他们的人也是尽了力的,陈悯却从头至尾都没提过这件事。
自然不是不知道,只是为了叫屈便特意压下不提。
是故此刻即便再生气,陈使者也不得不气虚下来,尴尬地清了清自己的老嗓子。
峣姜王亦未继续追究,收敛晦暗的眸子,吩咐内侍官道:“差人去将公主请来。”
好比前朝以天子朝堂的圣仁殿为尊,后宫则以中宫王后娘娘的圣和宫为尊。
穿过大圣门、小圣门、再经过一道冗长的宫廊,最后跨过小长门那半腿高的门槛,重重叠叠三道宫门,就是后宫的地盘。
入眼第一座气度恢宏的宫殿便是王后娘娘廖婵的居所。
侍官进入殿门前,廖后正高坐在自己的鸾榻上,单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唉声叹气。
这位主平日里就有头痛的毛病,昨日知晓她的贴身宫女没了,一下子病重起来。
可怜了琅朱公主,原本瞧着就身子单薄,此刻竟跪坐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肩膀垂落,微微啜泣,一副软弱可欺受尽委屈的模样。
此番景象,不由令人想起一些宫中传言来。有人说文华殿那晚,王后娘娘自见了公主便心生不喜。这才送了宫媪素茹去国藩院,既是打压又是监视。谁料竟发生这种事……
王后娘娘“赔了夫人又折兵”,伤心自是在所难免。然而毕竟是一国公主,二人还未成婆媳,怎好如此苛责?
黑晶石玉的地面最是冰凉,却连一片蒲团都未垫,萋萋跪着,娇娘孤独无助的背影,便是连他一个内侍都不由得生出了恻隐之心。
“娘娘……”
快步来到殿中,内侍官站于公主身旁:“王君有旨。请公主去圣暄殿面圣。”
圣暄殿,廖后喃喃自语复念一遍。
短暂思量过后,摆正仪态,笑容意味深长地冲着侍官问道:“不是单独召见吧,都有谁在啊?”
“这个……”,侍官面露为难。
前朝政要,即便有十个脑袋,他也不敢随意向后宫透露,何况这里还有旁人在场。
“哦~”,反应过来的廖后忙补充道:“本宫也没有旁的意思,主要是想问问世子。他连日祭孝,不曾宽衣,还总是挂念于我,多有辛苦。”
自顾自说完,也无人敢回她什么,原本这些话就是说给有耳朵的人听的,清窈听懂了。
“如此你便去吧~”,廖后道,这次是同清窈说的。
微微垂头,清窈软糯应答:“诺~”
盯着那道告退离去的风姿绰约的背影,廖后的神色逐渐阴沉下来,对着身旁的小宫女道:“去将升卿给本宫找来。”
一路上无人随侍,只有那位传旨的侍官不紧不慢,有分寸地跟在清窈身后,在有需要的路口做简单提示。
偌大的宫城,萧瑟的背影,因为久跪而颤颤巍巍的步伐,苍白脸颊上涟涟泪水滑落后的泪痕。
和亲公主的凄惨展露无遗,即便在这位貌若天仙的公主身上似乎也并没有得到例外。
宫墙之中穿堂而过的风裹挟着湿气毫不留情拂过脸颊,小侍官打个了寒颤,却见别院池边蒲柳迎春飘荡,曲直柔韧,自有风骨。
“琅朱公主觐见。”
圣暄殿外响起侍官们尖细的嗓音。
“清窈拜见王君。”,她漫步走来,轻盈生姿。
叩拜之礼尚未全数做完,便听颅顶传来峣姜王让她免礼的声音:“公主昨夜受惊,可还安好?”
“多谢王君惦念,臣一切安好,只是可怜素茹嬷媪她……”,琅朱公主低眉恭顺,说着似是要落下泪来。
“怎得公主眼眶红肿,泪痕犹在?发生何故?”,身旁的陈悯注意到她的脸色,一惊一乍问道。
这个死老官儿,都快半百的人了,在大周朝堂依旧无足轻重,还得了随亲大臣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正是应了他这种虽有眼色却毛躁的性子。
清窈的意思本就是让众人注意到她苍白的神色和早已落过泪的双目,不过暗戳戳敲打便罢,怎可大张旗鼓地质疑,如此一来反倒叫人生疑她别有用心了。
于是随后就听峣姜王反过来替王后说话,甚至语气多有敲打。
“王后年纪大了,性子多躁郁,近来接二连三的变故,致使神思倦怠,若是哪里不妥当,公主可莫要同她计较。”
“清窈惶恐。”
嘴上说着惶恐,她却也并不实打实着急。
盈盈一拜,扶了扶身子,摆出端方得体的样子来,不疾不徐道:“全担素茹嬷媪高义,救臣性命。娘娘失去爱婢自然伤心,然记挂下人,亦足见其慈善仁义。是清窈自愧,唯一能做,不过陪着一同伤心。清窈将娘娘视作尊长,万不敢置喙,莫说‘计较’二字。”
“你有心,最好。”
峣姜王欣赏地瞧着她,赞许着点了点头。
又道:“今天唤你来是因为国藩院南苑被毁一事,那些刺客实在可恶,竟敢在寡人眼皮子底下干出杀人放火的勾当来。你放心,此事寡人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你做主。”
“多谢王君。”,她再度浅拜。
“现下还有一事。”峣姜王继续说道:“国藩院北苑都是一些杂客,不方便你公主的身份。不知道你可否愿意提前入宫?”
昨夜浓雾化霜之际,火光冲天……楠木成炭,灰烬之中除了焦枯之味,竟还散发出淡淡的木香。
入宫之前,望着奔忙救火的下人和驿官们,她曾在杂乱的人群中浅笑着感叹,不愧是楠木。
“小姐想进宫?”,身边的池渊问。
她转头去看他,嫣嫣一笑,娇艳灿烂,看得出来这把火让她心里愉快不少:“宫中有什么好的,联络困难。”
转而望着不远处的一地青砖,顿了顿,又神思朦胧地说:“我不过瞧着那个院子心烦罢了。”
“可一旦烧了南苑,王宫里必然是要接小姐入宫的。”,护卫提醒她。
“接我入宫?谁接?”,她又笑了,像听见个笑话。
“王后,戎祎……”,对方转动思绪,细数着。
“你错了,阿渊。”,她毫不犹豫打断他:“王后和戎祎是不会想让我入宫的。”
葱白般的手从裘氅中探出,拢了拢不经意间覆上脸颊的发丝,淡妆笑靥,眼波流转,万种风情难比此番刹那。
“因为有那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他也想让我入宫。那么他的妻子和儿子便不会再这么想了。”
是的,文华殿那个晚上,心思变动,失了魂魄的第三个人正是峣姜他们至高无上的主君王君。
连公子都敢动的心思,他一介君王,一个手握一方天下的人,又凭什么不能动?不敢动呢?
最是明白枕边人。若非如此,廖后又怎会不喜于她,翌日就要派最得力的宫媪过来折辱。
甜言轻笑:“且等着吧,至多一日。”
“你先去天音寺打点,安排下我们的人,日后那里才会是我们真正的暂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