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萧条,晚间的风刮得有些重,廊灯便撤得多了些。
漆黑的黑幕似张嘴的庞然野兽,吞噬着所有人的视线。
是以听觉在此刻变得尤为敏感,望天树叶的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经过万籁俱寂的院子传入耳中,不经意放大了阴森骇人的效果。
夜半的更并没有按时敲打,贴身侍候的宫女却已趴在炭盆便酣酣大睡。
到底还是娇柔的小姑娘们,见服侍之人好说话便也越发懒散起来。
尤其是寂寥的冬日,得一地温暖,最是好眠。
浅眠的呼吸被血腥味扰乱,清窈从床上惊醒时,酣睡的两名侍女已然重新瘫倒在案台边。
被捂住口鼻的她们,甚至来不及发出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声音就与世长辞了。
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屋外仍旧悄无声息……
这些蒙面的刺客或是开门,或是翻窗,就这么堂而皇之出现在了国藩院南苑琅朱公主的寝床前。
锋利尖锐的刀刃直逼胸膛。
床上的人快速向后退去,直至薄薄一层寝衣下的后背贴近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再等一等,池渊他们就快来了。
瞪着双眼,她表面镇静地看着那把刀从头落下,心中却是慌乱如麻。
一刀毙命从来都是专业刺客的素养,如果没人来救,这一刀,她必下黄泉。
没有月光的日子,时光像隔开一个春夏那样长远。
银色的剑柄在漆黑的夜幕下急速挥动,幻化出虚无的白色光影。
一双狭长的凤眼惊鸿一瞥,剑光划过,伸向清窈的那把刀柄终究还是停滞在了半空。
如霜如月的剑刃穿过高扬着长刀的刺客的胸膛,瞬间沾染上一些杂色,昏暗下的红沉默着径直滴落。
这剑真特别……
清窈想。
大抵是奈何桥边的船不愿渡她,然则险象环生的感觉也并不是很好。
笨重的长刀失去力量的支持落在床上,厚实的被褥将声音吞没,“哐”的一声,听上去有些闷。
透过挡在跟前,刚刚没了气息的蒙面刺客,清窈向其身后望去,是同样一位浑身穿着黑衣模样的人杀了他。
这人虽不蒙面,夜色沉寂下却瞧不清他的面庞,只觉身姿挺拔,轮廓修长,似雾霭下的高山。
不是池渊!
堂屋内的其他刺客,见同伴落败,立刻赶过来,打算继续执行任务。
拔出长剑,那黑衣人转身同那些蒙面刺客缠斗起来,十几招过去,双方竟连一张案台都未曾碰到。
夜间杀人是刺客的家常便饭,最是忌讳动静闹大,只有常年吃这口饭的人,才能练出来这样的本事。
如此清窈便确定,那个黑衣人定然也是个刺客。
许是两拨人都来刺杀,不巧,碰到一起了?
既然难辨敌友,便不能将活命的机会托付给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试了试拿起床上掉落的长刀,有些沉,如果拿它用作抵挡恐怕反而会成为累赘。
不如沿着墙壁走去离妆台最近的窗户,池渊就在外面,只要跃窗出去,大约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那黑衣人的武功奇高,几乎不费多少工夫,蒙面的刺客就已被他解决得只余两个。
必须再快一些!
摸准时机,绕开正打斗的三个人,清窈快步向窗边跑去。即便赤脚落在地面,也察觉不到冰凉。
几步之遥,竟似比大周到峣姜的路程还有遥远一些。
令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没想到的是,要杀她的人如此诚心诚意,派遣而来的刺杀团队不仅专业,且浩大。
窗门打开的那一刻,一支破风的箭矢猝不及防直击面门。
就在清窈觉得自己再度避无可避之时,腰际之间突然传来一股不可抗拒力道。
身姿一晃的功夫,那道穿破气流的铁制箭头贴着耳朵和发丝飞驰着擦肩而过,一转眼落到房间内不知何处的角落里。
她被人单手拢在怀里。
裙角和长发随着对方灵动飘逸的步伐不停翻飞着。
腰间的掌心灼热滚烫,正如自己掌心下的这片胸膛。
刀剑对峙迸发出的各种打斗声。每一声都落在背后、耳边,甚至是头顶,却又没一记当真落到身上。
听觉与精神上的双重刺激,令心跳始终保持在亢奋的状态,起起伏伏,波折跌宕。
似是过了许久,又或者方才几个行云流水的动作。
今夜屋外叫嚣的狂风,随着最后一名刺客的咽气声,总算一同戛然而止。
那刺客离得近了些,近到夹在中间的清窈仿若能清楚地听见那把皎如月光的长剑,从对方身体中拔出,分离□□的声音。
感觉腰上的力道松了一些,乘人不备,她拔下发簪,瀑布般的长发散落至膝弯处,尖锐的簪头触及面前坚硬的胸膛……
不是她想过河拆桥,实在是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冷冽苍凉的味道令她不自觉的心生寒意。
甚至比方才那些蒙面刺客更像地狱里来游荡在人间的过客,或者说他就是死亡本身。
簪头离胸膛不过分寸,就在清窈即将“恩将仇报”得逞的前一刻,手腕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捏住。
一双充满阴郁和漠然的眸子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
大约是睫毛浓而密的原因,一个男人的眼眸竟似化了墨黛妆一般。眼中藏着深夜月光下波涛不惊的大海,有着看不透彻的深邃与荒凉。
山河国破、战火纷飞的年代,街上太多青年无人戴冠,不束发髻。
正如眼前这个人一般,黑发散落,只一缕草白色的发带随意绑在脑后。
于是鬓角和额间都有许多发丝垂落,遮挡住大半脸颊,与蒙面也所差无几。
或许只有像方才那样舞剑挥动之际,才有机会令人瞧见他青丝下不凡的容颜。
不同于池渊的书卷气,这个人冷峻的面庞有些秀气,或者说简直有些女气。
只是经过一番近距离的接触,清窈深知他实则体态巍峨,玄衫下的筋骨,强魄健硕。不俗于面。
却因玄衫显得精干,加上鬓发风流,乍一看,实似大周京都内流连于花街柳巷的浪荡公子。
对于他的脸孔和身段,清窈有些脱出平常的讶异。倒不是因为旁的缘由,而是这个人她曾见过。
就在远嫁的车辇踏入峣姜的第一天,未免沾染上处理送嫁队伍的血腥气,她曾站到断崖上躲清静,却意外瞧见一出别样的“男追女不爱”的戏码来……
如果没认错的话,此人正是当初山崖下的被抛弃的那只“黑乌鸦”。
所以他是穆家的人?
穆家的人要杀她吗?理由是什么呢?仅仅为了小小世子妃之位?穆家老太公并非昏聩之辈,应当不会想出这种无能烂俗的法子。
那眼前这个男人又是为什么而来?为她的心上人抱屈,自作主张前来替穆家大小姐抹平一切障碍吗?
清窈的脑海中不断揣测着对方的意图,希望弄清敌方的来意后以此拖延时间,解决眼下之困。
双方就这么对望僵持着。因为警惕,手中的玉簪甚至没有半分松懈,直至对方吐出三个字来,仇有酒。
那是大周王君安排在峣姜情报网的负责人。老峣姜王的死就是他们找人做的,趁着大宴宾客,宫门松懈……
他说,仇有酒命我来做你的护卫。
若非情报网核心人物,便是“仇有酒”三个字也是触及不到的。于是清窈信了一半。
卸下手上攻击的力道,她开始正儿八经打量起对方,男人亦不带半点留恋地松开自己掌心中这双嫩白如葱的手腕,面对一汪清池的注目,视线固定的他没有半分动摇,黑眸如沉重的浓墨,惊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拢起肆意垂落在耳边的青丝,清窈将玉簪插回颅后,月牙白纱的寝衣从手腕处滑至臂弯,仿若烟笼后的月华,悄然露出玉瓷冰肌。
然则对方竟依旧不动如山,神色冷峻,好像站在他面前不是什么绝世美人,不过一株草木,一块顽石。
有意思……清窈嫣然一笑。说不准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