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片昏暗,唯床头一盏微弱的烛火还在亮着,照耀着床上的人安睡的脸庞。
似乎睡得很沉,可当清窈走近她身边时,对方却睁开了眼,亲眼看着她入座梳妆台。
房里的一切都是阿珩给自己准备的,现在却都被眼前这个女人分去了一半,包括眼前这方梳妆的铜镜。
镜子不大,不够明亮,亦不够精致,贵在这物件也是亲手打磨,还雕刻着一些小花在镜面四周,看得出十分用心。
眼中多有打量,良久,方试探着说道:“小时候认识阿珩时,他也是良家子弟,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幼时我与他在同一师门读书,遥记那时年幼,常因思念父母夜间偷跑去梁上哭,那时阿珩便常吹埙我听。”
放下拆发梳头的手,清窈侧身浅浅一笑:“你确定要同我说这些?”
变了变脸色,对方决意不改初心。
拿起床头一只制作粗糙的陶埙,她温温柔抚摸着,而后眷恋般抱入怀里:“这是我给他做的,山上一只,如我陪伴在侧,排遣寂寞;山下一只,吹于我听,寥慰思乡。”
鉴于她二人如今日子的好坏皆系在同一个男子身上,便算半个利益争夺者的身份。
天长地久生出许多想法乃人之常情,清窈本不想同她计较,谁知竟是这位好脾气的大小姐主动不依不饶。
此番话若是放在旁的女子身上,或气,或怼,总要因“嫉”因“妒”的争执开来,否则憋屈了自己。
见惯闺阁风波的清窈自是不然,反欢笑开来,面露淡然:“以前常听闻不生吹嘘你是如何如何清高,如何如何端方,如今看来……”
话语一顿,她浅浅勾了勾唇角:“果真是吹嘘之言。”
“总结一下你这番话,一来是想告诉我闻不生有多喜欢你;二来是想叫我识趣离他远一些。”
“可是追根究底仔细想想,你为何要说这些话?为何要同我说?说这些话于你又有何好处?”
“无非是……”揶揄间,她确定道:“你也喜欢他。”
见躺在床上的穆姻脸色一变再变,清窈心满意足。
接着便毫无顾忌地说出了人心最丑恶,也最真实的想法:“可你的这份喜欢并不多。”
“并且是基于你需要他的基础上。明知他喜欢你,你就利用他的喜欢,享受对方的关心和保护。可你不敢言明自己对他的心思,因为你怕日后朝局变动,穆家还有翻身的一天,所以这段日子以来只要闻不生不在,你就会接二连三旁敲侧击地问我关于都城内的情况。”
“对于一个只有两三分喜欢的人,自然还是身份显赫家族荣耀来得更重要一些,否则当初穆家也不会弃三公子戎烈而选世子戎祎了。难不成穆家大小姐作为穆家掌上明珠当真是没有选择吗?闻不生曾说你很难,我想你的难并非难在选择吧,而是不甘心地舍弃~”
“所以说到底还是不够喜欢。你既不喜欢他却钓着他,不过因为知道自己尚且需要他的帮助,此间多少利用之心,你心里清楚。”
“你既不曾非他不可,又口口声声与他干系暧昧,你二人若身份调换,他不知要被你毁去多少名节。”
“你既没有如此喜欢他,偏也不让别人喜欢他,不过因为害怕失去他的庇护,更享受赢过本宫的感觉,不然你今日便不会特意要同本宫来说这些。”
长长叹出一口气,清窈有些宠溺小孩般的无奈感:“穆小姐,你的这些女儿家小心思在我面前不过蜻蜓点水,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了~”
每一句,每个字都是难听的实话,原来肺腑之言由别人嘴里说出来是会变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专门往人的脸颊上划的。
掀开被子,对方从床上坐起,红着眼眶:“是,我是利用他。难道你就不是吗?”
意思就是她肯大方承认,也算坦荡,可她琅朱公主虢清窈就未必了。
轻蔑一笑,清窈坦荡直言:“我喜欢他。”
像是听见个笑话,这里不过只有她们两个,她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穆家小姐彻底愣了。
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是她做得还不够明显吗?
“闻不生,我说我喜欢他。”,清窈又说了一遍。
没来由得喜欢,虽不值什么钱,也可以随时放弃,但真:“他是唯一一个我真心想睡的男人,每时无刻。”
像是活见了一幅春宫图,穆姻“腾”地一下烧红脸:“你到底在不要脸地说些什么!”
“知道我的脚是怎么受伤的吗?你的戎烈哥哥,把我关在弋凫宫,只因我不顺从他,并不想嫁给他做他的王后……”
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杀了他,而是诛心,被毁掉所有信念的人,活着或死了有什么区别。
如此手段对洞悉人心的清窈来说,可谓信手拈来。
“你胡说!”
“啪”地打掉手里边唯一的物件,穆家小姐成功阻止了她的绵绵不绝声音。
陶片亦碎裂了一地……
下一刻闻不生的身影也就出现在了屋内,似是瞬移。
“怎么回事?”
看着满地的碎片,他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沙哑。
另一边穆家小姐泪流满面,抱头哭泣着:“我不要看见她,是她把我推到那些人手里,我不要看见她……”
扫了清窈一眼,发现对方正意得志满,半点心虚都不见,闻不生踩着陶片上前,一把将她从梳妆台拽起,拉到隔壁自己的房间。
屋子里一片漆黑,明明亦有窗台,偏打不进一星半点的光线,温度极降,冷得像义庄的停尸房。
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似比这房间还要更冷些:“今日你便憩在这儿。”
这下清窈有些恼怒了:“你媳妇今日做了什么好事,应当不用我跟你说吧。她是什么样的人……”
“今天的事情是她不对”,匆忙续过话,闻不生说话一向持重:“我替她向你道歉。”
瞧瞧,这个男人果然什么都知道。
近日清窈的心思一直是不定的,每一夜都仿佛回到峣姜都城,浅睡难眠。
担忧收不到外头的消息,更担忧收到消息。
今日终是来了消息,她是高兴的,亦是犹豫的,想着不如缓一缓,大抵还有时间。
如今看来,什么时间!是给穆家那丫头与他闻不生做红娘的时间?!还是看他二人最终如何走到一起的时间?!
既已伤好,她不需要什么道歉。
她要回都城!不仅自己要回,还要带上穆家大小姐,逼着闻不生一起回!
瞪了对方一眼,清窈夺门而出,然顷刻间便被人拦住,控制在方寸之间。
成年男子的力气尚且挣扎不过,何况还是个拔尖的学武之人,胳膊只需稍稍用力,纤细的腰便连左右扭动的缝隙都没有。
穆姻喜欢木樨香,乡野地方没有,闻不生便想法子弄来许多往年晒干的金桂做成香包给她挂着,于是乎这二人身上皆沾染着同样的香味。
如今离得近,清窈闻得清楚,更闻得刺鼻,于是偏不信邪地要将他推开。
拉扯之间,她薄凉的唇被同样炙热湿润的双唇含住……
幽暗的角落里,碧绿的苔衣也在努力着,点点渗透木墙内的缝隙,嫩芽柔滑,妄图与斑霉争抢一席之地。
万籁俱寂,一切唯衣料间的摩擦与唇交齿含的水渍可寻,黑暗夹缝中盛开鲜活。
到底还是忌惮着,加之闻不生并不想弄伤她,推搡间还是叫清窈挣脱了,随即一个巴掌干脆响亮。
这个吻热情、猛烈,甚至缠绵,可唯独没有真心。
是他在道歉!乃至……祈求~
闻人氏少主的聪慧是旁人一个眼神就足以洞察人心的,尤其他还跟了清窈许久,多多少少总是了解的:她的心思,她想做什么……
正因如此,是以他的道歉、他的祈求,她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厮在用献上自己的方式,祈求她不要开口说话,至少不是今晚。
“你算她什么人啊,门客?面首?还是,狗?”
一字一句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字眼,声音不大,却足够震伤对方仅剩不多的自尊。
粗喘的气息沉着了,男人眉眼颓萎下来,了无生气。
曾经清窈觉得他就像是黑暗中潜藏着的高山深海,壮阔巍峨,月华与云层能改变他的气质,却改变不了山海本有的惊绝。
然而此时此刻,这方风景,顷刻间,彻底匿了。
两日后,清窈如愿踏上了回都城的路……
也是出山时,他们才晓得,拥有层层梯田风景独好的八寨村竟在同一天被那伙土匪糟践得不成样子。即便官家出面解决也不过差人随意看了看,之后便草草了事,竟是连土匪头目被杀的他们小院都未曾去巡查过。
土地还是那片土地,物没了,人终将也跟着随风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