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有些晚了,闻不生却还是出门去了,独自一个人。
晚间,村子里下起雨,一场瓢泼大雨,连着小院也一同浇湿了。
清窈依在窗边看着,恍惚冬季的蝴蝶振翅不飞,路边原本盛开着的夏堇一朵朵皆凋零得不成样子。
雨不停,穆姻的担忧也便没有停,好似要与老天比阴沉,一个择菜的活计,便堪堪毁去晚膳要吃的大半绿叶。
“你不若去烧水,他回来或要浆洗。”,清窈道。
人如何能用浆洗一词?!穆家小姐瞪了她一眼,转而又觉得话糙理不糙,阿珩回来是要洗漱的。
于是果断解放菜叶,转头去霍霍柴火和水去了。
盯着她忙碌的背影良久,最后清窈嘴角泛起冷漠一笑:惠公斩邳,富贵迷人眼。
天上的和地下的尚有搅和在一起的时候,形成条条泥泞的山路,而后粘在行人的裤脚,游走在世间每一寸角落。
近来清窈睡不着,大约是白日里太过清闲,睡得多了,是故在闻不生后半夜回来时,穆姻已睡了,她仍未眠。
远远看着那只踩在水坑里回来的“恶鬼”,波澜不惊。
目光相接,相顾无言……
对方踏着泥泞就要入门,她轻飘飘指点:“你夫人在灶台给你烧了水,摆弄良久,很是辛劳。屋子干净着呢,你便将就在外头洗了吧,也冻不死你。”
不过一日未见,琅朱公主阴阳怪气的功底仿佛更上一层楼,虽不解,闻不生还是转身走去了厨灶探看。
粗壮的柴火烧完会形成炭块,用炭火的余温可以保持水的温度不冷却得那样快,所以等闻不生去试水温时,锅里的水仍是烫的。
洗澡的木盆是闻不生跟着村里的木匠自己做的,特意打给穆姻用的,一个原本专业读书而后专业杀人的大男人,面对自己喜欢女人能给的体贴。
盆不大,却够重,之前被放置在内堂不曾挪动,可以想见一个弱女子搬动它时该是如何吃力。一个手不能提的千金小姐能给自己“救命恩人”的“回报”?
当然,若不是天黑,闻不生必然可以瞧见没什么造型可言的这只圆滚滚木盆周身一片烂泥的模样。
那是在地面滚动的痕迹,从内堂一直到灶台,还经历了两级台阶的坎坷。
那是穆大小姐无计可施之时,清窈拿脚踹的。若当场得见,怕便不会这副感天动地的模样了。
澡盆里提前放好的清水确是穆姻放的,为了查看莽撞过后有无破损。
热水倾倒,腾腾雾气伸展弥漫,冷风吹过又转而散开,往来反复。
待水温调却差不多时,闻不生余光扫了扫窗台,确定早没了身影,这才将衣裳褪去,快速滑入澡盆。
小院外头仅有一盏灯光被闻不生灭了,小院骤然漆黑,周围雨还在淅淅沥沥落着,替换了平日里的蝉鸣与蛙叫,声音嘈杂。
这样的夜晚他最是喜欢,水流声清晰可闻,不见光影,舒适坦然,每个毛孔都是放松的。
忽而,闭眼的他陡然睁开双目,眼眸如墨,暗沉似夜,转头向后看去……一袭长发的清窈正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
“你......!”,闻不生气结。
对方则云淡风轻:“怕什么,你浑身上下哪点我没见过。”
这么一说,闻不生更气了,若不是天黑,定能瞧见他气涨红的脸。
常年不晒太阳的人,皮肤是比普通男人白净些,或者是闻不生原本就白,不过最近是晒黑了些,可衣服包裹下的肤色还是通透白皙的,只是伤疤多了些,肌肉条理却很不错,虎背蜂腰。
这些清窈早便知道了,她出门一趟,还真不是打偷看对方洗澡的主意,便似她自己所说的,早便看过了,也没什么新奇。
敷衍地举了举抱在怀里干净的衣物,示意自己是来送衣服的,上前寻了一方空白的灶台一角,她将衣服放下。
路过时,又默默扫了对方一眼,态度漠然,且夹杂着明显的……嫌弃。
若七窍生烟能具象化,大约就是此刻闻不生的模样了。
他不是瞧不出来琅朱公主从早上那件事开始就在生气,漠然就罢了,左右他们之间没什么紧要关系。
然而他在洗澡,她路过,还嫌弃,这问题就大了!她在嫌弃什么呢?!
“虢清窈”,他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来,全名。
水声涌动间伸手一拽,下一刻将走的人便落到他坦白的胸膛里。
掌心下光滑又潮湿的触感传来,黑夜里气氛总有不同。
恶狠狠的目光在现下的清窈看来没有半点威胁,更谈不上惧怕。
不屑一顾之余,干脆一个踮脚在他唇上浅啄一下,后者一个惊吓,顿时松手,转瞬就跌入澡盆里,水花四溅。
“哼~”,不管不顾,清窈转身就走,离去的步伐更是愈发轻蔑。
片刻后,只待闻不生刚坐稳,她又漫不经心掉过头来,假模假式一笑,娇滴滴道:“兄长,人家现在叫小千。”
说罢,扬长而去。
不远处,闭阖着的窗格露出一丝幽暗的缝隙来。一只眼眸牢牢盯着这一切……
大雨过后,草长莺飞,多日里来相安无事。
长锄替剑,开荒垦土,身法迭耕,浇水施肥,闻不生竟衷于此道乐此不疲。
一连看了半个月,就在清窈担心他的承影是不是要生锈时,山外头终是来了消息。
原是穆家小姐少缺日用品,眼看秋季要来,家里也确缺一些床单被褥,闻不生便想着再去市集一趟。
谁知他前脚刚出门,后脚韩六根便带着一伙山寨土匪围了小院。
清窈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帮人不仅是韩六根带来的,此间还少不了穆家小姐的多番助力,比如调虎离山,比如通风报信。
然这帮人也并不是冲她一个人来的,而是冲着整个八寨村!外头自有人烧杀抢掠,领头的则带着自己的属下,由韩六根领头来到小院。
好巧不巧,刚能走路的清窈正在灶台烧水,打算洗个热水澡时这伙人进来了。
眼看不妙,立刻警觉起来的她果断将前两日被雨淋湿木头一窝蜂全倒入火烧正旺的炉灶里,顿时呛得满脸乌灰……
屋头,穆姻悠哉悠哉走出来。
到底是傍上大腿了,底气十足的,那韩六根上前颟顸一笑:“嫂嫂好~”
而后又向灶台处瞧去,冲着清窈的方向,挺着腰杆,大咧咧喊道:“媳妇,我来娶你了。”
在场皆是不好相与的,头一次见这么大阵仗九流匪寇,穆姻心底还是生出许多的惊怵:天明鉴,她可只以为会是韩六根一个人来啊,这才想办法把闻不生支走的,这下可如何是好?
忽而就心虚惧颤起来:“你们,你们是谁……”
一旁一个满口黄牙的小个子不怀好意地搭腔道:“小娘子,你说我们是谁便是谁咯~”
众人哄笑,满目戏谑。
又一个左眼旁有刀疤的痞子接茬调笑道:“嫂嫂莫怕,哥儿几个都好着呢,也能干活,不必你家白白净净的郎婿差。”
此话一出,众人笑得越发猥琐起来。
“韩六根……”,穆姻含泪咬牙,冲着前方不讲信义的罪魁祸首怒目而视。
却被韩六根无视,且打断,转而冲站他身旁膘肥体壮,蓄着满脸胡茬的莽汉恭敬道:“大哥,您随意。小的只要自己个媳妇就成。”
说罢就往灶台的方向走来。
终于扔下手中不停摆弄着的火堆,清窈木讷抬头,长叹出一口气来,没好气地避开他,主动走到院落中央,演起撒泼的戏码来:“还说什么要娶我,恐怕你说了也不算吧~”
生怕她走到院落中央时将自己脸上的方帕扯下来,韩六根胆战心惊地跟在后头,恨不得连拽带拉把人拖走,又生怕土匪头目看出什么不妥,不敢随意动作。
“媳妇儿听话,咱先回家,走吧~”,语气几乎是哀求的。
“那可不成~”,她一个甩手,话语间娇软的声音简直酥到骨子里:“奴家我啊从小就有个心愿,一定要嫁这世上本事最了得的男子。”
说话间轻飘飘扫了韩六根一眼:“郎君瞧上去可是不像~”
媚眼一瞥,目光随即就落到土匪头目身上,笑意盈盈,眼波流转,万千蜜意。
瞬间就站到清窈跟前,挡住其飞扬的目光,韩六根急了,拽着她就要离开。
“慢着。”
土匪头目突然出声喝住就要走的二人:“老六,你这媳妇做什么见不得人,还用帕子遮着脸呐!”
帕子下藏着的容颜若是显露能掀起何等风浪韩六根自是晓得的,届时哪里还有自己的份,到手的媳妇定白白便宜别人。
心头一震,这厮忙佝偻驼背,低腰谄媚:“坤哥,妇人脸上起了疹疮,您别见怪。”
挎了挎手下驻地的大砍刀,对方明显不信:“哦?你小子两日都不曾离开赌坊,竟还晓得小媳妇脸上起疹了?”
收起不多的温和,脸色骤然一沉,那个被韩六根称叫坤哥的男人猛然大喝。
“给老子摘了!”
意料之内得逞,清窈嘴角泛起笑容,也不抗拒,徐徐就将脸上的帕子给摘了,抹去方才灶台沾惹的一身乌灰,露出一张白皙粉嫩倾国倾城的脸来。
不知是哪个率先倒吸一口凉气,惊醒了震惊入梦的众人,顿时人群里三三两两都开始变得聒噪。
平头老百姓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哪里见过金尊玉贵精致娇养在大宅子里头肤白貌美的小姐。
便是换上农妇妆容的穆姻都看得他们直流口水,若非老大没说话,一个个早跟恶狼似的扑上去了。
如今这位更是不同,他们没读过什么书,只晓得天女下凡一说,一时间不由得怀疑是否是真的。
“老大,如今你也可过上一把王君的瘾了~”,刀疤脸激动奉承道,双眼直勾勾瞧着清窈,恨不能自己当回王君。
另一旁的小个子人不大,野心倒挺大,接过话茬继续吹捧他家老大:“眼看峣姜都要割裂了,老大按我说不如咱们也趁乱起义,未必不能当上真王君,哈哈哈哈……”
割裂?深山沟林里,这词听起来倒是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