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没了人,突然陷入静默。
小妇人一下子犯了脾气,眨眼间换了一副脸色,拉着“夫婿”就入了堂屋。
而后传来“砰”的一声,小屋的门骤然阖上,清窈就这么被他们独自丢在外头。随后便听屋里传出天下新妇都会质问通话:“她怎么在这儿?”
倒还真像是丈夫突然带回家来的小妾。
按说这闻不生也是心大,既然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竟还将她带上了门。即便是为信守诺言,也该拿出旁的法子来,如此行事,像极了话本子里脚踩两只船的渣男。
连解释的说辞也是普通的一般,似模仿摘抄的:“她受伤了,会暂时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她受伤干你什么事,你早已不是她的护卫了!”
“阿姻!”,男人忽而闷吼一般唤出对方的名字,转而注意到自己有些过分,又轻声细语起来,语气中多带着哀伤:“你当真……在意吗?”
不对啊,怎么还是一股爱而不得的腔调?
思前想后,人间江湖的身份大多是真假参半,他们一男一女,为行脚方便,假称夫妻也未尝不可能。
感觉有异的清窈心头莫名划过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拄着承影就上前推门去。
清透绵柔的声音穿破屋内僵持的氛围:“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同他什么干系,与你穆家大小姐似乎也没什么可说道的。”
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大小姐先是脸色一红,而后大怔,看了看同样赫然说不出话的闻不生,指着清窈又急又怒:“你胡说!”
瞧这穆姻着急的模样,不像是闻不生剃头挑子一头热啊?莫不是……
眼珠一转,她戏谑开口:“怎么,如今穆小姐倒是惦记上了他不成,你若说一句喜欢,那我不仅即刻就走,还祝你们这对假夫妻早生贵子,如何?”
凭穆家大小姐这样温暾娇弱的性格,清窈料定即便是假装,她也绝卸不下这个脸来。
果然,对方只是愣愣瞧着闻不生良久,眼眶愈发渐红,不多时便抹着眼泪跑开了。
心头一定,清窈脑海中欣欣然跃出三个字来:假夫妻。
转过身来,见闻不生正杀气腾腾地瞧着自己,看在心情还不错的份儿上,她也不予计较。
“做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且告诉她,所做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求取她中毒昏迷的解药就是了。说不定人家感动涕零,就扑你怀里了。”
关于将她带回这件事,想来闻不生也是有些后悔的,眉间褪去一些狠厉,他语气冰凉:“若没有你一半的尖酸刻薄,不配说话。”
话罢就追了出去。
“我饿了~”,不以为意的清窈冲着远去的背影喊道。
山间的夜幕拉得很快,或者峣姜的白昼本就不长。
伤了腿不大好动,清窈便坐在门口看星星,晚上闻不生熬了一锅野鸡汤配上笋干和一些青绿色的小菜,香得她愣是把星星看成桂花糕。
饭临好,穆家小姐才从屋内苦兮兮地走出来,也不知道闻不生追出去后二人发生了什么,她抬眸看了看灶前正在等着自己的男人,神色有些不自然。
炉灶在小屋右手侧,搭着个三面通风的简易草棚子,内景一览无遗,里头瞧得见外面,外头亦看得清里面。
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清窈,正好全程瞧见他二人的眉来眼去,纠葛难分的目光。
心中嗤鼻,难不成自己一来,反倒推波助澜了?
山间清风一吹,夜里有些凉,喝碗汤暖暖身子似乎刚好。
繁星相伴下,三个人皆默默无言地喝着汤,死气沉沉的宁静,尴尬好似酒楼里遇见拼桌的。
“都城现在如何了?有什么变化吗?”
饭桌上,穆家小姐忽而撂出一句话来,致使一旁正喝汤的二人皆顿住了。
想来他们在这深山老林待了也有月余之久,确实难以知道山外头血雨腥风的动静。
十几户人家被灭门,唯有穆家被禁,你的戎烈哥哥正翘首以盼地等着你回去,好带着穆家满门倒戈呢~
这种话若是说出来,不知穆家丫头又该生出如何的心思?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待在这里?
应当是不能吧~
否则闻不生也不会那样紧张,端着汤碗的手指骨节都在隐隐泛白,乌黑的眸下波涛汹涌,生怕心上人卷入朝堂的是非乱流之中。
看破他二人的心思,清窈刻意戏谑道:“变化?我哪知道二位是何时何地私奔出来的。有道世事多变,这乌衣巷前后两日尚且多片瓦砾,何况今日河堤改道,明日马车游街,城西铺子开张,城东灵幡戴白……你想听的变化又是哪些呢?”
“殿……你休胡言乱语。”
莫名勾起一阵委屈,穆姻话语间带着些许哭腔:“都城灾变,家中遭难,阿珩是护卫我出来的,你既心中有数,何苦戏耍于我。”
不愧是掌心捧着长大的,不过几句粗言,便以至于如此泪水涟涟了。
“我戏耍你?”,清窈肃穆道:“你瞧瞧我,像是囚困宫中每日闲赋赏鱼看花,有一大帮人伺候,还能打听消息才逃出来的样子吗?”
脚上的伤痛身刺骨,忍了多日的她高烧不断,脸色早已一片惨白,怪只怪她本就长得白,看不出来罢,可仔细一瞧还是能分辨的。
扫了扫对方的脸色,穆姻顿时噤声。
倒是闻不生讳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
吃过晚饭,闻不生当真打算带她去看大夫,就是他们口中的荣昌阿爷。
乡间的行脚大夫,年纪越大,本事往往越高明,是以清窈没有拒绝。
夜晚的蝉鸣声很重,山路不好走,繁星虽多,蛇虫鼠蚁也多,还需拿提灯吊着才能看清脚下的路。
在承影和提灯之间,清窈选择了提灯,行路工具仍旧是闻不生宽厚的背脊。
一盏提灯吸引来许多小飞虫的陪伴,不甚觉得孤单。
周遭一片漆黑,仅有提灯下微弱的光芒,方寸间五感被加倍放大。脚下是路边小草拂过衣料的沙沙声,步履匆匆。耳畔边是轻微的呼吸声交织脸颊,心若擂鼓。
葛布棉麻的衣服布料虽粗,穿起来却很舒服,能吸白日的汗,能遮晚间的风。
是出门前,闻不生拿给她的,一套普通的衣裙,没什么味道,没什么艳色。
衣料之间摩擦生出一丝丝小温热,有些发冷的清窈便贴着那点小温热昏昏欲睡,安心满足。
蛐蛐和蝈蝈沉浸的合奏中,忽而传来闻不生夏夜里温良的声音:“你明知都城的消息,为何不说?”
紧了紧手里差点坠落的提灯,清窈闭着眼,心中一片澄明:“你真想我说吗?”
对方缄默,小路越发宁静了……
此间的宁静反倒让清窈颅顶清醒起来,她睁开眼,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对方的脖颈间,魅惑的语调全然玩味:“到底是从小的情谊,穆家沾着光。所以……不若我们来猜猜看,戎烈与你,她会选谁?”
脚步顿住,闻不生转头看她,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墨黛的眸子深如泥淖,深邃的瞳孔晦暗深长。
“那不若再来猜猜看,阿姻与你,我又会选谁?”
被戎烈追捕,又没了池渊,身负脚伤的她孤身一人且无人保护,此刻的清窈实在太需要闻不生。
是等,是走,是原地休整,或东去博陵,都好,就是不能返回都城。
可如若穆姻离开此地,闻不生这厮必然要跟随自己的心上人远去,那她可真真是孤立无援了。
既明知结果,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清窈乖顺地闭上嘴,不多时又开始昏昏欲睡。
好在大夫家即刻就到了,从闻不生身上下来时,她几乎好眠得站不住,转眼一个天翻地覆又被抱入内室。
一股股浓重且难闻的药香直窜鼻尖,迷迷糊糊睁开眼,自己坐在一间暗无灯火的小屋的长条老竹椅上,一座屏风正正挡在眼前,身子在屏风这头,脚却在另一头。
原来不是个屏风,是个四四方方的白色帘子,木头为框,中间挂着布,方便女子看诊用的。
乡野之地,倒是意外的考较。
另一头瞧不见的地方传闻中的荣昌阿爷似乎在察看她的脚伤,清窈看不见,可闻不生就站在自己身后,这厮的高度正好可以瞧见大夫的动作。
上了年纪到底是见多识广,什么伤口都遇见过,老头子没什么感慨,只浅浅道:“都烂了~”
说罢没什么动作,隔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问道:“你是如何忍着的?”
话语间有些老人家们常有的怜惜,清窈有些不好意思,总不好说是习惯了,多遭人看轻?
“没伤到筋骨,但得将烂肉都割掉,你......,我们这儿可没有麻沸散,你……须得忍忍。”
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很慈和,她命硬,不以为意,却也十分同情大夫要处理她这样难看的伤口。
昨日还好,今日就突然恶化了,大约是因为下山时血液不流通,又站了一会儿,还走了几步,加上一直没吃药的缘故吧。
来时换衣服时,清窈自己也看过,紫红紫红的,且有化血流脓,当真是丑恶。
可再丑恶的伤疤时间久了,也自会淡去。
“给我块布吧~”,她轻描淡写道。
大夫不理解,但对闻不生这样时常生死搏斗伤痕累累的人来说却是一点就通不言自明。
临时没瞧见什么能用的布条,他快速从衣角撕下一条料子来,叠成一叠递给清窈。而后又亲眼看着原本娇滴滴的公主,不浮不躁地将一直挂在自己脸上的方帕取掉,面中划过一丝狠绝,直径接过布条放入嘴里咬着。
这与他印象中的人,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不过她总是这样,一会儿一个模样,不矫情却也刻薄,浮夸却不崇荣,谄媚又分明全心不屑,不是弄虚作假就是装模作样,从无真实。
大抵是从小也曾受过欺辱的缘故,虽不知具体情节,但皇室宗亲的腌臜事左右不过争宠夺利那几件,然其中无辜牺牲之人要面对的又何止是惊涛骇浪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