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重盯着眼前刚松开穴道,气息不稳微微喘息的女人,戎烈阴鸷的眼眸晦涩复杂。
“将琅朱公主送入弋凫宫。”
不是送回天音寺,也不是送去国藩院,更不是东宫,而是弋凫宫!
弋凫,弋凫,听这个名字都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德宗在位时这座宫殿本叫撷桑宫,一直以来都是得宠的妃子才能入住的寝宫。
直至有一日老王出游打猎,遇上乡间一农户之女,瞧人家生得灵毓动人便抢回宫中宠幸,谁知那姑娘视荣华富贵如无物,第二日便寻了短见。
对于此事,那老王竟半点也不忌讳,从此以后反而愈发变本加厉,天长日久形成一个强抢的癖好来,大手一挥命工匠将撷桑宫改为了弋凫宫。
是故入住弋凫宫的女人虽往往荣华一时,却也都没什么好下场。
自峣姜上一次宫变德宗禅位幽居后,这座宫殿已许久不住人了。如今重新入住新客,对象竟是大周远道和亲的公主,更是宫变败落失踪世子的未婚妻子。
是以在场不少男人都用打量的目光看向这位容姿绝艳倾国倾城的主,带着怜悯和可惜。
清窈倒是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总是有法子活的,这些人有空担心她,还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戎祎给在场祭祀仪仗队的所有人安排好了归宿:“其他若是有谁知道戎祎下落的,可活。不知道的,杀无赦!”
谁家的王宫不曾沾点血呢。
杀戮,才刚刚开始……
细数起来,这是清窈来到峣姜后第四次入宫,墨车换成轺车,侍官变成御卫,背景是将死之人的哀嚎。
从正信门入,避开朝殿,过中宫,走西侧,靠近莲池的便是宫中妃子避之不及的弋凫宫。
一路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兵,偌大的王宫悉是铠甲。
看似稳定,实则各处暗流涌动。
若非变数太多,何至于守卫如此森严?
车子正走着,忽见一个女人吊在空中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
猛然喊停。
是她眼花了吗?
一扇半开的宫门,一方青藓斑苔的黛瓦,一棵榕树垂绦的枝桠下挂着一个被绑的女人。
对方发丝凌乱垂头低眉看不出容颜,然头上的十二黑金玉钗,以及一身玄金秀凤和腰间的浮雕玉璜,却不难叫人识出她母仪天下的身份。
“敢问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负责护送她的是戎烈的贴身护卫隽齐,比旁人更有分寸一些,也更了解琅朱公主于现下整个时局不稳的峣姜而言,举重若轻的身份地位。
会警惕,却不会怠慢。
不过有些话他能说,也不能说。
是故在思绪徘徊间回了三个字:“葳蕤宫。”
葳蕤宫……
两年前,戎烈军权被卸,同年戎祎正式被立为世子,似乎也是那一年,葳蕤宫的主子,戎祎的生母,殁了。
至于死因倒是不曾听说,依今日所见之景来看,自是被清窈猜出了七八分。
不知受了何等刑罚,树上有血迹,墨色的衣服不明显,唯见苍白的指尖仍有鲜血滴落,遍地成花。
深知戎烈不会叫她好过,可清窈瞧着仍觉不够凄惨,那个女人桀骜一生,绝不会因为刑罚而灭了心中那份骄傲。
“死了吗?”
“尚未。”
“运气真好~”,她说。
都道人美心善,琅朱公主不说话时总是一副温良和善的模样,却不想竟能听见从美人嘴里说出如此寒凉的话来。
隽齐一愣,又想着琅朱公主三次入宫,这廖后对其亦未曾有过善待,公主嫌对方命长,倒也无甚过分。
清窈并不知道这位隽大护卫此刻心中所想,只觉自己今日运气实在很好:峣姜宫变,戎祎出逃,自己也未死在盛怒的戎烈掌下,现下竟还瞧见了峣姜王后落魄狼狈的模样。
“可否进去瞧瞧?”,她又问。
“这……”,隽齐有些为难。
廖后一直以来都是埋在公子心头的一根刺,若出了差错,无人敢担保后果。
“大人放心,本宫只是进去说几句话,不会耽误公子的正事。”,清窈担保道。
若换了旁人必然不允,可这位琅朱公主却不然,只因他家公子曾经说过:当需要摸清一个人的底细时,牢牢锁住必将一事无成。
盯着她,除了逃跑,要做什么见什么人都随她。
想到这一层嘱托,隽齐自行掂量后,点头同意了。
按理说宫中各处,即便是不住人的宫殿,也会有轮值的宫女和侍官负责洒扫,此处却像是被人刻意舍弃的角落。
许久不曾住人,边边角角生出许多杂草,或是有人来拔过却未尽除,稍显良莠不齐。失了人气的屋脊,浮现可怖的寂寥阴森感。
见隽齐带人过来,看守榕树的士兵们恭敬地退到一旁。
“清窈拜见王后娘娘~”
说是拜见,却是连头颅都未曾偏下一寸。
受刑之人保持清醒是一种煎熬,这些侍卫将人照管得很好,除却筋疲力尽,廖后清醒如常。
绵软的声音传入耳内时,眼帘出现一席迤地的鸾鸟缁衣,廖婵抬头,就见潋滟荣光的异国公主眼神淡淡嘴角噙笑,一副波澜不惊早有成算的模样瞧着自己。
面对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清窈,廖后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你和那个狗杂种是一伙的!”
狗杂种?
不曾想这样的市井用词,有一日竟也会在一国王后的嘴里听到,若是被困在圣德殿的峣姜王听见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是脸色难看,还是一同唾骂?
是子承父业的羞愧难当亦或是子肖其父下勃然大怒?
没有回答,清窈只是定定地瞧着对方,似笑非笑。
“本宫皇儿呢?本宫皇儿呢?......”
不可一世的峣姜王后此刻激动的模样像极了佃户家被农场主欺辱后在田头奔跑的疯女人,不过她大抵不知道什么是佃户,更不知道那女人为何奔跑……
清窈的笑容愈发深邃,单是如此,便引得廖后愈发恐慌。
“你们狼狈为奸,图谋吾儿江山,你们这群逆臣贼子,不得好死,啊啊啊……”
挣扎间,对方露出手腕处的锁扣。
那是一种特殊的锁扣,铁环内围有一圈锯齿,像是捕兽用的,每一道尖锐的齿节都紧紧嵌在肉里,随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能引发锯齿与皮肉之前的磨动,不伤筋骨,却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血肉翻动间触目惊心,清窈看不下去,转身离开。
杀人诛心,她的目的已然达到。
峣姜王后廖婵存活世间的最后一点希望,灭了。廖氏一门的荣光,从今日起,算是彻底画上结点。
风雨再来,圣仁朝殿宫门口的地砖冲刷了一遍又一遍未得洁净,四根蟠龙乌金柱上的血浆形成新一层的朱漆,十八根金丝楠木上缚住的魂魄亦未能有机会还乡。
两朝老臣赵霭是随他父王一同经历上一次宫变的人,更是幼年曾授过他课业的老师,若非顽固不化,他亦不愿见到对方血溅朝堂的样子。
“赵大人何苦如此执着,不若想想家中后辈儿孙。”
老人家脸上有愤怒,更有怨怼自己教导不严的懊悔,因情绪太过激动指着对方的食指不禁抖动得厉害。
“你将自己与你父王作比,却不知王君与你全然不同。先王暴戾,民不聊生,王君夺政乃是无奈中的大义之举。可你……竖子敢尔,谋朝篡国,实属不忠不孝!”
“父王?”,男人冷笑。
“一个从来只考虑自身利益,为了稳固他的江山皇位,滥用佞臣,任由后宫与前朝勾结,致使廖氏**弄权,祸乱朝纲之人,又会比本殿好到哪里去?”
说罢,又道:“不过,本殿近日里多读了些历代君鉴,才知道原来君王的想法着实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帝王与众不同的想法是何种想法?邪魅笑容背后究竟深藏着何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悟?
老大人顿时只觉血液逆流,气结于胸,仰看大殿辉煌浩然,一声高喝:“天地君亲师......!”
五个字,大有气吞山河的气势,可惜尚未说完,后续谆谆教诲皆湮没在咽喉之中。
一把锋利的长剑突然穿破朝服,从胸膛处延伸出来,快速利落,几乎没有给旁人任何喊停的机会。
拔出长剑,赵霭软绵绵的尸体倒下,露出背后丞相齐淮一张狠辣果决的脸来。
上年纪的老臣多少有些墨守成规的保守,赵霭这厮亦不外如是,倒也并非单单针对齐淮。
不过当年齐相初入官场,这位老大人便曾说过他外荏内厉,瞧着像是个心性不正的。
之后更是仗着年迈,屡次对齐淮在朝堂上提出的诸多新规改革的质疑意见,顽固不化,总之没少和他反着来。
如今时机已到,自以为站对党派的齐淮,又岂能容忍这个老家伙,再与自己站在同一庙堂之下!
方才他们就已经杀过太多人,大多都是这样冥顽不灵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即便三公子戎烈有意想留下这位赵大人,而齐淮亦可以自己猜不透君心为由,为自己开脱。
果然,微微讶异后,戎烈不过轻撇看了他一眼,便也没再说什么。
但齐淮也不傻,他自然知道这就是戎烈的底线,更是任何一个主君的底线。
无论因由是什么,自作聪明和自作主张皆为大忌。戎烈此时能容忍他,不过是因为还需要他。
不肖多时,圣暄殿门外站着池渊、隽齐与须靡先生一同前来回话。
轻飘飘扫了一眼仍在眼前的齐淮,对方随即识趣告退。
三人负责出城东郊祭祀那些人审问,戎祎失踪实乃戎烈一桩心头大患。
“都问过了。只说是……”,回禀的隽齐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
如今都城暂未开放,是故隐藏在城内的他国谍细暂未能传递峣姜内乱的消息,然则待关口开放,不多时消息就会被传出去。
若不能在此之前平息朝堂之争,则势必引来他国觊觎。
尤其此次宫变非但关于峣姜内乱,还因关系一国联姻之事,一不小心就容易牵扯到离他们最近的大周。
想了想,仔细斟酌用词后,老实的护卫方继续直言:“众人所见,周家公子、世子殿下与琅朱公主同步祭鼎后,半盏茶,方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