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辞色 第39章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外头狂风呜咽不欲停歇，屋内空气却是静谧无比。

起身缓步靠近他，清窈淡淡然解释：“穆家大小姐的病表征风寒，实则也差不多，你倒也不必如此焦急，只是延续的时间久一些，暂时还是死不了的。”

“我不信你。”，闻不生直截了当。

顷刻间，气氛达到死亡般的凝结，二人互相望向对方的目光亦是。

“原来你真的很在意她？”，看着对方诚挚又急迫的眼神，清窈的思绪忽而就放松下来。

闻不生却只再三道：“解药！”

“好～”，对方突然莞尔一笑应承下来。

肉眼可见琅朱公主目光灼灼，心思逶迤：“就看你愿意拿什么同我来换。”

对方离自己极近，淡淡的梨花香竟也有直扑面鼻的浓重感，透亮的目光里含着一汪春水，这样暧昧的神色与距离，闻不生就算是个侍官，也很难猜不出对方的心思。

“我可以替你杀人。”

不仅仅是转移话题，他也只能做到这个。

却听从来也没个菩萨心肠的人戏谑开口：“既是你自己的请愿，怎好将它系于旁人的灾祸之上？”

而后果然又贴合着本心本性补充了一句：“本宫想他死的人自然活不过五更。”

闻不生犹豫了。

大多时候的人们都知道答案还要问出口，不过求个希冀，更多时候不是不知道该问什么，而是没有勇气问出口。

本就是一场戏谑，见对方吃瘪，清窈的心情自然愈发愉悦：“原是我误会了，看来，你也没有那么在意她……”

“你……待如何？”，对方咬牙问道，浓密黑长的睫毛下的双眸好似屋外黑夜下的乌云狂风，席卷一切，吞没一切。

不知为何，清窈就是看不惯他明明做了十五年的杀手，在某些事上依然还保留着在外人看来士族公子霁月清风克己复礼，实则冠冕堂皇墨守顽固的脾性。

换句话说，就是生了调戏之心！

主动迎上对方隐忍怒意的目光，柔嫩的掌心毫不客气触上胸膛，纤长的指尖仿若拨弄琴弦一般的不安分。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你应当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云纹革带下空空如也，既没有挂件，亦没有玉饰，掌心滑过，下意识清窈竟觉得日后要替他补上一些。

手腕再度被握住，这已是第三次。

羞怒的目光宛如雷霆，若琅朱公主是棵树，此刻怕早已被五雷轰顶了。

贴在胸膛的手掌已令闻不生十分敏感，尽管极力克制着自己暴躁的思绪，却还是抵不过对方一再触碰他的底线。

革带下的滚烫刺激着神经，反观琅朱公主却是毫无羞怯？闻不生顿时火冒三丈，再也无法克制胸中怒气，一把甩开对方，转身冲入夜幕之中。

“哈哈～”，被推攘倒地的清窈半点不恼，反而笑声爽朗。

早就猜到这厮会是这个反应，毒是不可能解的，既然不能答应他，那必然就要做出些对方不能接受的事情来。

笑着笑着清窈就有点笑不出来了：凭什么会本能地觉得答应他的事一定要做到呢？出尔反尔，满口谎言自己不是一向都做得很好么？

暴雨倾盆而泄，飘摇入内，卷帘摇窗，屋内屋外骤然水汽湿辘如雾，滴滴答答的声动不歇，恨不能在地面砸开窟窿。

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大门，好似雨滴正吹落在她的脸上。

“这么大的雨是快入夏了吧～”

夏天的峣姜又会是何光景？外来国的公主不知道，作为本地的公子总是有把握的。

近日古寺又翠绿了一些，梵净殿之后就是后山，庭院汲水，树茂林深，还真有一种时不时会窜出蛇虫鼠蚁来的感觉。

寺庙有僧人受方丈嘱托送来硫磺，只需洒在四周的角落便不会再受蛇虫侵扰。

一听到这儿，不远处望天树下，手上正捏着一只黑背蝮蛇的蟲儿眨巴着眼睛回头来看，满脸的木讷与无辜，却将来送粉的僧人吓得掉头就跑了，连硫磺包也未曾记得留下。

没好意思唤住人家，清窈看向望天树底下的丫头，笑容极为冷淡牵强：“你最好是将这些东西捉干净了，若等来日出现一只在我床头，便断了你的肉食。”

凉亭无风，云层积聚未能落下雨来，天气沉闷如蒸笼，手中握着棋子自弈的清窈心情亦如屋外的天气一般，一连不爽利了好几日。

赶忙加快手上勤勤恳恳的动作，小丫头咽了咽口水，沉默着没敢吱声……

不一会儿重兵包围的天音寺中竟出现一位稀客。

瞧他光明正大从正门而入的模样清窈刚想称赞对方勇气可嘉，可又想到既能寻上门来，必是有了处变不惊的底气。

加之用来围困天音寺的兵马本就皆由关阳侯程铎调遣，就凭这位如今与程家的关系，若是入个天音寺还需畏首畏尾，岂非朽木枯株？

不过整个峣姜想他死的人也不少，出门在外免不了防身护卫，今日却见他竟敢孤身一人前来梵净殿。

倒也算是一种诚意，清窈浅笑。

不疾不徐，俯身拜见：“见过公子～”

“公子怎么有空来天音寺逛逛？”，此话问得委婉，更多是为了避嫌。

未来的小叔刻意来梵净殿瞧自己，若叫旁人知晓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怎料对方却单刀直入，径直就要步入垂帘后的凉亭：“本公子近日查到一件事，想直接禀告父王恐妄动干戈，又想着公主背井离乡的苦楚，约莫还是要找公主谈谈才好。若能你我私下解决，也算化解一件大事。”

凉亭外守着的池渊拦住他的脚步。

而后便听见帘内传出琅朱公主纱帐影般飘渺的说话声：“不知公子查到何事竟需要与清窈来商议的？”

言外之意，她一个外来的和亲公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若是事关朝廷机密又或是什么事要找她帮忙，最好还是趁早放弃这种想法。

对方也不着急，站在原地摩挲着掌心，缓缓道：“听闻近日军营中有人偷盗军防图，被上刑后意识不清的状态下竟供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名字来……”

心下一震，神色一敛，清窈立刻吩咐帘帷外的池渊：“阿渊，你先退下。”

犹豫片刻，见对方形单影只，池渊只得不放心地退下了。

帷帘被掀开，露出女子月华般的面容，柔和如沐风，一时间五内服帖。

平和过后，不知名的角落又如石子投湖，有浅浅的情绪激荡开来，一圈又一圈地扩张蔓延直至全身潺潺。

目光炯炯瞧着琅朱，就这样峣姜三公子戎烈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不愧为领军的将帅，这个戎烈不仅身材高大，即便久不征战亦可见英姿勃发，独身于对面坐下，几乎挡去清窈望向庭院的所有视线。

“本宫若说不知此事，想必公子也不会信……”，清窈垂目哀叹。

军防图早不偷晚不偷，偏偏是大周使团在京都时偷，其中可怀疑的幕后主使，无非两个，一个和亲使臣陈悯，另一个则是和亲公主琅朱。

作为和亲的使臣陈悯总是要离开峣姜的，若是要长久留下来为大周做事，以达里应外合，便唯有和亲公主虢清窈才做得到！

便是料定这一点，戎烈才来的天音寺，而非去的国藩院。

“我信～”，戎烈突然道。

稍顿，他瞧了瞧棋盘上清窈所下的残局，悠哉地执白接上：“就看公主愿不愿意让本殿信了。”

装疯卖傻清窈最是擅长：“此话怎讲？”

“公主不是来和亲的吧？！”是疑问，更是肯定。

说罢他看了清窈一眼，有种戳破别人笑颜的桀骜：“未来世子妃是奸细，恐怕我们整个峣姜都会变成笑话。”

“那公子还说信我？”，清窈冷笑：“既已被你知道，事到如今，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默不作声，戎烈只示意她继续下棋。

待对方惶惶不安地坐定落子后，这厮方继续坦言：“如今谁人都看得出来廖王后容不下你，若仅仅是一个未来婆母的身份自然无甚可怖，然廖后身后就是整个廖氏，虽抚安一事短暂折了根基，可一旦等本公子那个脓包兄长继位，届时廖氏一族势必恢复往日荣光。后宫之中的容不下，可不是寻常人家休妻那般就能了事的。”

棋子从掌心中滑落，坠落棋盘，砸得棋局破乱不堪。

此刻的琅朱公主肉眼可见的心虚：“你到底想说什么？”

似是刻意安抚，戎烈忽然伸出掌心触上停悬在棋盘上空的柔荑，欲捏在手中。

只是轻微的触碰却如滚烫的炭火，惊得对方瞬间收回。

短促地莞尔一笑，戎烈道：“公主若愿意择本公子，本公子自然就信了。”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可从戎烈的笑容来看，这厮口中的“择”只怕是沼泽的“泽”。是个人都不难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要么我把你的事捅出去，要么你助我一臂之力。

不是商量，是威胁。

“所以公子今日是来威胁清窈的？”，女子说话如空谷幽兰林中清泉，一双凤眸却一改往日温良柔惠，熠熠生辉灿若朝阳。

适时的柔弱可以放松旁人的警惕，可若一味不变反而容易招人猜疑。毕竟于现在的戎烈眼里，琅朱公主作为大周的细作头目，绝不该是表面那般温吞的模样。

见清窈不再做小伏低，戎烈即刻爽朗一笑：“谈不上威胁，实在人不说虚话，公主选本公子应是没有选择的‘择’。”

对方周身气场很强，挺拔的身姿，刚毅面部轮廓，一副天生的帝王相，让人不禁想象他帅军万千两军对垒时气吞山河、雷霆万钧的模样，加之一双好似在时时审度别人的眼睛仿佛洞悉人心，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恐早生臣服之心。

可惜清窈也非泛泛之辈，随即煮上一壶茶，云淡风轻道：“不过一个细作，公子当真能保证他有机会活着站在大殿之上开口说话？”

和聪明人说话不必婉转，戎烈诚然直言：“他被本公子关押在自家府邸的地下室，未免自杀，还特意用麻油布将他裹成了粽子，每日灌上三口汤水吊命，保证死不了。”

“公子就不怕他临时翻供吗？”，她再度反问，镇定如常。

“不怕～”，对方亦成竹在胸：“都说空口无凭，可你我都清楚，有关天音寺刺杀一事大街小巷已是沸沸扬扬，只要这人的口中曾出现过北周之人的名字，不管是否为事实，公主在峣姜的地位都将难保。”

说得分毫不差，几乎拿住死穴。

清窈握住镊子的手微不可察地滞了滞，很快又恢复如常：“传闻公子有勇有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知清窈蒲柳之姿有何处是能帮到公子的？”

“公主不必过于自谦……”，说到这里，戎烈看向清窈的目光添了几分色彩：“本公子方才就说过了，今日来绝不是威胁，而是……交易。”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是军中笼络人心一贯的法子，对方这是想为自己的拿捏增添保障。

“交易？”，清窈满眼不信地瞧着他。

“公主和亲峣姜，只说嫁给世子，可并未说非戎祎不可。一国王后总好过要被当作棋子随时可以抛弃的无权公主来的荣耀与自由……”

意思是只要助他一臂之力登上王位，她便可摆脱廖氏与大周，安心稳坐峣姜王后之位？

清窈心中多有嘲讽，竟也没有隐瞒，脱口而出：“如此承诺不知公子对几个人说过？”

见她笑容嫣然毫不露怯，戎烈也不否认，径直回答：“不多，你是第三个。”

不出意外，另外两个先于她的，一个是齐家，一个是程家吧……倒是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坦诚直率，一时间忍俊不禁，清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桃夭之艳，光彩夺目……

目不转睛瞧着，良久，戎烈竟不由得脱口而出：“不过真心，却唯公主一人尔。”

凉亭之中骤然噤声，视线交接，慧眸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