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树下,未燃灯。
猛然开口,声音清冷,白衣翩翩,暗夜下一副不达眼底的笑容更是宛若鬼魅。
原以为对方总要先否认几句,却不想竟上来就直截了当地同自己打起招呼。
韵娘狠狠打了个颤,不过想到自己现下的生活处境,又不得不逼着自己马上冷静下来。
然则一开口,喑哑地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
“你果真……”
“你果真是……”,她调整一遍,想再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将这句话说完整。
有些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更不能说清楚。
当年那个小丫头可谓受尽他们园子里的人的欺凌,其中一个带头人员正是自己,重提过往,只怕刀刻斧凿。
她都想好了,今日来就是为了狠狠敲这个假公主一笔,只要拿到钱,就可以离开峣姜,离开乐坊,逃到别的国家去,再不用做如今这等下作的营生。
没有丝毫要否认的意思,折下一朵花放在手中把玩,清窈笑意盈盈:“真高兴你来找我。”
若是聪慧去找了什么旁的人,如论是峣姜的哪一位,事情都会变得棘手起来。
“来喝茶呀~”,清窈指向一旁摆放着的桌案,语气亲热:“上好的雨前龙井。”
上一次喝雨前龙井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时她去香韵的住处收拾房间,这个女人说什么请她喝茶,却连同其他姑娘一起把她按在桌案上,用刚烧开的水往她嘴上浇。
原来滚烫的水是不会觉得烫的,因为能感觉到的只有痛。
好在自己挣扎得厉害,按住自己的两个姑娘力气也不大,这才勉强逃掉。
当时的香韵好似就是这么说的:本姑娘请你喝茶,别不识抬举,这可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事实上香韵并不是什么高规格的乐女,哪里来什么雨前龙井,不过就是白水。
今日这壶却是不同,乃是货真价实的雨前龙井,清窈特意命人备下的。
终究那么多年过去,当时气焰嚣张肆无忌惮的人,如今约莫是老了,竟连上前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更遑论坐下喝口茶。
若是有这份胆色,清窈或许还高看她几分。
可惜瞧对方颤巍着不敢上前的身姿,一切都只能证明此女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畏强凌弱的主。
盯着桌案上那壶茶水,韵娘咽下一口唾沫:“你……你冒充公主?!”
香韵知道她的一些过往,今日前来必定也是打算用这些过往作为条件,来换一些她自己可用的资源。
既然不想叙旧,自然是该切入正题说些威胁之言了。
“冒充?”
做过心理建设的清窈愣一愣,而后哑然失笑:“哈哈~”
原当是什么话,却不想脱口竟这样惊世骇俗!
倒是也无需同蜉蝣多做什么解释。
眉眼微垂,再抬起时,和善的神色已全然不同:“你来找我有何事,不如直说。”
见清窈如此爽快,韵娘以为自己确实拿捏住了对方的弱点,这才拿出一些气势来。
“虽说我不知你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公主,不过当年园子里那些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若是我将你少时那些不为人知……不小心说出去,只怕再金贵的身份,也是要重新过流落街头的苦的。”
“你如今过着公主的日子,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可真真是天堂里的日子。”
“听闻不多日你还要嫁给峣姜的世子,当世子妃。世子妃啊~那可是未来的王后,这份尊容,旁的蝇头小利自也是比不了的。”
“幼时吧……我对你是差了些,不过也是从小看你长大的情分,这便是同乡的好处。他乡遇见了,你若关照我,我自然也会关照你的……”
都叫她直说,怎的还说得如此弯弯绕绕,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和狗见着屎也差不太多。
清窈有些不耐烦:“所以呢?”
转动眼珠,对方试探道:“你看……我要个十万两……不过分吧。”
到底是销金窟里待久的主,钱都不当钱。
十万两!峣姜的国库里尚且不知是否能拿得出这些钱,她竟好意思开口要!
不过这钱清窈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将死之人要那么多钱花做什么?
“若我不想给呢?”,她温温和和地问着。
活在幻想中的云雾里的韵娘想也没想:“少一些也不是不可以谈……”
手里的小白花在拇指与食指之间被捏着打圈圈,原本分瓣的花朵短暂地连出重影来,仿若天生完整,不曾分裂。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忽而清窈道。
这个问题在心中憋闷许久,打断对方异想天开的发财梦,她终究还是打算开口问个明白。
“香柳姐姐呢?”
忽如其来的问题令对方明显一愣,而后想起当年香柳与这丫头关系亲近,于是信口就要胡言:“你那场大火烧死多少人你心里没……”
却听琅朱公主厉声威胁:“本宫要听实话!”
想了想,韵娘便觉此事也无甚好瞒,左右她也可以派人去打听,人虽说不是被烧死的,可终究是个起因。
不过当年她们二人关系亲如姐妹,若是小丫头非要从细节上追究她的落阱下石之罪,于自己也无半点好处。
是故挑挑拣拣回道:“她……那场大火呛着嗓子了,而后……治不了……就死了。”
火呛着嗓子会死人吗?
不出意外完整的叙述应是:弹琵琶的不能唱了,园里自然就打算将她弃了,而后香韵这帮人就欺负到她的头上,心中郁结,重症不治。
中间曲折,恐怕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描绘,清窈心中更是不敢多想,唯有脑海间不断重复:原来嗓子坏了,是会死人的……
“话都说完了,不知公主殿下考虑得如何了?”,韵娘捏着腔调欣欣然开口。
思绪翻飞之余,清窈亦没忘记回她,缥缈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听来尤为彻骨寒凉:“没听清楚吗?本宫方才就说了,不打算给。”
“那可就别怪你香韵姐姐我世子殿下府走一趟了~”
说着,韵娘作势就要离开。
来之前,还未能百分之百确定对方的身份,自然有些惶恐,现下一切确定,还说了话,心思也便安定了。
她自认想得极好,不管对方如今是个什么身份,公主也好,世子妃也罢,只要确定是当年那个丫头,有这样一个天大的把柄在手里,哪怕对方今日是一国王后,自己也是能拿捏的。
可惜,有些事情如果不想清楚最差的后果是什么?凭一己之力是否能承担得起?是要付出代价的。
下一刻,池渊便不出意外地站到了这位似乎已经是志得意满的乐女跟前。
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满脸杀气的男人,韵娘转过身来看着清窈,强装镇定。
“你想干什么?!我可告诉你,我既然敢孤身前来,自然留了保命的法子在外头。你敢杀人灭口,你的那些事情立刻便会有人送到世子府邸上去。”
“哦?”,清窈抬眸轻笑:“你是说你园子里那些好姐妹吗?你以为本宫为什么会同意你自行前来天音寺?给你提前安置交托把柄的机会?”
说话间,黑暗的影壁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道玲珑背影,正是刚刚回归的蟲儿。
陡然松手,指尖的小白花飘飘坠落:“放心,本宫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留下祸患。”
花瓣尚未落地,直刀已然见红。
黑色夜幕的笼罩下,一切发生的都是如此悄无声息……
惊愕地看着自己胸膛前猛然多出来的锋利刀刃,血液的滴落,温度的流失,这一刻的韵娘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知道自己死定了,她不甘心地想在清窈心中增添魔障,愤恨道:“这里可是佛门,你就不怕下地狱吗?”
地狱?还有比现下这世道更难活的地狱不成?
“佛家都说因果报应,本宫未曾像你折磨本宫那般虐待你,已是仁慈大度。如此恩宽,岂非慈悲?”
明明是吟吟笑意,仙人之姿,却如同鬼魅一般令人胆寒。
也是这一刻,韵娘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早已不是当初任人欺辱的小丫头,是一个长得极美却失心疯了的女人。
无数后悔宛如潮水般淹没了她,也终是在无尽的痛苦和懊悔中,断了气。
直刀从她的胸膛抽出,再没有任何借力支撑的尸体犹如一摊烂泥摔倒在尘土之中。
想到这个女人死前说的“佛门”二字,清窈笑容冷冽,贴心地替她超度了一声。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