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所站之处乃是一道斜坡,清窈站在高处,香云纱飞扬在风中,长发无依,孤傲清冷,斑驳的光影打在她润美的脸上,难辨神色,话语之间似是桀骜。
“现下廖氏一族岌岌可危,本宫替你除去心头大患,你该谢谢本宫!”
轻扬嘴角,手持承影,闻不生弯腰作揖,语气似是诚恳:“属下多谢殿下~”
看出对方的暗讽,清窈忽而高声强调:“本宫是大周的琅朱公主,不是给你们峣姜的贡品!你们峣姜百姓的生死,本宫凭何要放在心上?不过区区一个抚安而已!没错,这样想并且放弃它的正是你们的君王!不是本宫。”
或许难得可见她起伏的心情,闻不生突而抬眸看了她一眼,二人离得极近,肉眼可见眼前人的眼眸中的微红,一时间他顿住了。
夜半时分,他也曾想过持剑湮灭廖氏全族,却又不止一次在思考,杀掉廖氏全族后的自己该是如何表情,喜悦?痛苦?又或是不悲不喜?
这一刻,他竟在这个女人身上看见某一时空本应出现却未曾出现的自己,明明替自己报了满门被灭之仇,也承下了之后本该属于他的“痛苦”。
应该是“痛苦”的吧,即便只是作为一个“贡品”……
心下随即多出一分柔软,语气温和:“我是说真的,入夜,这里有蛇。”
他在催她下山,忽然一反常态的恭顺,令刻意想找人吵架的清窈十分不满。
“你做什么不与我辩驳!”
“是我说错话。”
“是了,整个峣姜都可以指摘本宫,唯你没这个资格。”
她故意挑衅,偏要引他生气。
无奈对方充耳不闻。
随即一巴掌落到他的胸膛上,绵软无力,不痛不痒,却已是清窈最大的力气。
竹月色的缎衫在交错的树根之间蒙上一层单调的灰,闻不生一改往日束带的松散,束冠马尾高耸颅后,身形更显挺拔修长,俊美的面貌露出宛如寒玉,不动如山的他此刻好似化身千万望天树中的一颗,眼底的眸色看上去毫无波澜。
是因为大仇得报吗?居然束冠了!看着他,清窈的思绪突然飘远,似某种时空错位,令她不经意窥得本该惊才绝艳,恣意昂扬的少年。
“你叫什么?”,她忽而问道。
“闻不生。”,回答有些疏离。
“你知道的,我是在问你以前的名字。”
“闻人珩。”
“字呢?”
对方不语,不知为何,心念一动,清窈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字。”
那人吞吐回答出“兰堂”二字。
梅雨初晴,画栏开遍忘忧草。兰堂清窈,高柳新蝉噪。
一时间,清窈惊愕原地。
“走吧~”,他再度催促。
又要说有蛇?
蛇这东西看似冷血,实则不过是种谨小慎微的生物,它们往往会选择避开响动,只有当旁的东西入侵地盘,令它以为自己无处可躲时,才会开始发动攻击。
比如现在,清窈觉得有些不该有的东西,正在入侵她的地盘。
“我不怕蛇。”,她冷肃着脸。
闻不生想告诉她,即便不怕蛇,这里天黑后保不齐还有很多其他物种。
何况蟲儿去厨房偷吃,池渊去对接仇有酒,二人差不多都要回来了,见她不在恐又要生出事端。
尚未来得及开口,两瓣温软的唇紧紧扣在他的嘴角,二人本就离得近,她要打他唾手可及,要吻他自然也不费吹灰之力。
闻不生,一个武功品貌都出类拔萃的男人;一个救过她三次的男人;一个心里……只有别的女人的男人!
清窈却想征服他,似乎见他的第一面就在这么想,无时无刻。
而现下这一刻更是特别想!
双手自然地攀上脖颈,轻轻柔柔的唇瓣一开一合,轻而易举湿漉对方的,存了调戏的心思,她十分好奇他的脸色。
直到灵巧的小舌抵上唇峰那一刻,初尝女人香的闻不生清醒过来,一把握住对方的双臂,将她推离自己。
从震惊到羞耻到愤怒,此刻这个往日没什么表情的男人,俊朗的脸上精彩纷呈。
“你在干什么!”
握住肩臂的手有些不知轻重,清窈皱眉,示意他放开。
察觉到自己的双手还在对方身上,闻不生顿时松手,疾退三步,直面弓弩都未曾这样及时。
偷吃得逞,清窈心情骤然舒畅许多,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也不多做解释,径直向山下的方向走去。
烟霞纷红,日头当真是要落山了。
心绪平复,恍然想起过几日宫中怕是就要旨意降下,自己步步为营的谋略才刚刚开始,便转头去看闻不生。
见对方矗立原地,还未跟上,便毫不遮掩地直勾勾盯着他,想象着知道自己心爱之人将死之时,这个男人又会是如何表情……
关阳侯暂兼太尉的圣命下来时,程家正筹备春季曲水宴。
喜讯一出,全家大喜,程家主母柳氏高兴,分派出去的请帖添发了一波又一波。
终是有一波送至琅朱公主的桌案前来。
送帖之人倒也不是旁人,乃是程家大小姐程嫣。
一来说是探病,虽说晚了些,到底是个名头;二来自是为送帖;三来么……
堂下之人身着木槿白霜水袖裙,头戴紫釉鎏金流苏簪,素装淡雅,清丽可人。似剥离了往日的骄横,一举一动恭敬有礼,俯身一拜,仪态万方。
“尊吾父指令,臣女特来拜谢殿下提携之恩。”
兰心蕙性,世家小姐,自当如此。
隔着一方垂地的内帘,帘中隐约可以瞧见床榻上玲珑的曲线身姿,从中缓缓飘出琅朱公主欣慰温婉的声音:“成大事者,需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汝与汝父高瞻远瞩,乃是你们自己的功绩。”
寂静之际,屋内点起徐徐熏香,味道清雅,淡似木兰。
“那赏春宴关阳侯府便恭候殿下大驾了。”
没有旁的事,程嫣正想告退,便听垂帘那头的窈窕之影倏忽问道:“近来可有遇见你们的三公子殿下?”
起初琅朱公主主动上门寻求与父亲合作时并无任何条件,父亲便说不可轻信;如今求仁得仁,对方当真替关阳侯府荣耀加身,自己出门送帖时,父亲亦说小心谨慎。
是故当对方真正打探起关阳侯府人际往来的消息时,程嫣心有忌惮,犹疑之间,未敢应答。
细语绵软,听来却似有盈盈笑意:“本宫曾允诺汝父亲,替汝寻一门亲事,现下这门,不知汝可还满意否?”
心念猛然一动,擂鼓作响。
那可是公子烈,除世子殿下外,整个峣姜最尊贵的少年郎,骁勇善战,文武双全。全京都上下谁家未出阁的姑娘不曾惦记,便是穆姻亦为其伤心欲绝良久。
近来自己也确时常遇见他,倒是未曾多做怀疑,却不想竟是琅朱公主……替自己准备的……未来夫婿?!
虽不知这位公主是如何做到的,但倘若这件事是真的,岂非美梦成真。
似是看出她的喜悦与娇羞,琅朱公主又道:“汝若愿意此事就算定下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她忙问。
匆忙之下,好似失了些许分寸。
女儿家的心思,对方并未在意,反而轻笑:“不过需要汝帮本宫一个小忙。”
天气祥和,春日,总是显得那样岁月静好……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程嫣就走了,主意下的笃定,丝毫不见犹疑。
刚喝完最后一副调理身子的药剂,清窈眉头微蹙,不想言语。
蟲儿嘴里叼着个咬掉半截的糖画,嘴里咕哝道:“姐姐就是厉害,料事如神。”
说罢将糖画从口中脱出,给近在咫尺的清窈递过去。
看了看上头拉丝的口水,清窈浅笑,皱起的眉头微微舒展,摇摇头,委婉推拒了。
现下的峣姜,老王年迈,韩嵩断臂,自己的亲生儿子又信不过,唯一还沾有一点点领兵作战功绩的无非驻守过红河五年的关阳侯程铎一人。
这个太尉之职虽说是暂代,对于峣姜王来说却是毫无选择的选择,且是实打实的军权.
关阳侯平白得来一个大馅饼,自然高兴。
侍候一旁的池渊递茶过来,她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发觉咽喉中的苦涩稍稍退却,忽而想起什么,望着对方,又问道:“戎烈那边的消息呢?”
接茶的手一顿:“闻不生去了,暂时还未回来。”
“我不是说过要你亲自去,不许他与仇有酒有单独接头的机会吗?!”
自打来到峣姜,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池渊不听她的吩咐行事。清窈有些生气,凭几一拍,掌心通红。
赶忙去侧厢的堂案下寻来白玉膏,池渊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的主子上药。
闻不生从来不喜欢侍奉在清窈跟前,最近几日越发如此,心细如发的池渊又怎会察觉不到。
想起今日清晨,自己要去联络仇有酒,闻不生突然出现说要替他,心中虽不喜也曾想过答应,然那人随即露出脸色不适的神情,再联想到自己不在时,若二人单独相处……一番计较后,竟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
“小姐息怒。”
娇嫩的手掌握在手中,绵软似絮,可惜掌心泛着一片绯红,看得池渊心疼不已,雪白的膏药轻轻抹上去,生怕给对方添加一丝丝多余的伤痛。
“近来戎烈与程家和穆家的互动皆十分频繁,三家府邸的守卫与监管也愈发地严格,是闻不生说他与仇有酒的手下终归更默契一些,属下才……”
膏尚未抹开,便被其主子挥手拍开:“没有下次!”
从不完全相信任何人是清窈的准则,即便是已经表过忠心的仇有酒和闻不生,可若非必要,执行任务期间,这二人绝对不能见面!
因避开自己的手,池渊心头划过一阵失落,同时也为心中那份觊觎的心思感到羞耻和不堪。
自己只是个偶然被神灵捡到的卑贱杂草罢了,哪怕时常这样自我告诫,也依旧难以压制心中那份窥欲与悸动。
“是。”,小护卫回音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