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廖竑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原本浅浅依凭在戎祎身后的那具柔弱身姿也逐渐拉开距离。
清窈默默垂泪,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显露于峣姜世子的眼前。
窗外雨停了,只是天还阴沉,是以屋内的烛蜡显得尤为亮堂。
大殿众人从寂静无声恢复窃窃私语,不知最后又会为此事得出何种结论,传出何种渲染。
平静地扫了四周一眼,清窈不欲多待。
盈盈一拜后,便道:“殿下,本宫只觉身子不适,便不与诸位同席,扰诸位兴致了。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
对上如此水光潋滟的眸子,戎祎顿时有些心疼,忙不迭追上前去,说要相送。
好不容易等到雨势收敛,她着急下山,才懒得与他有过多纠缠,便满脸哀怨地盯着他:“殿下相邀,妾心中欣喜,未曾多想便赴邀约,竟不想……”
东郊是戎祎要带她来的,若是不通明者,定要以为廖竑所为皆是按其授意。清窈现下也就是这个意思,好以此为借口来堵他的嘴。
哪知话还未能说完,戎祎便赶忙解释起来:“清窈,你要相信本殿,屠杀与肉宴本殿亦未曾了解。本殿对你……”
莫不是此刻便要托付“真心”?清窈暗想。
然则她哪来这个闲功夫去听这些,于是耐着性子打断道:“殿下,如今妾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还请殿下谅解。”
管你知道与否,要的就是你心怀愧疚。话毕,她转头离去,步履之间不忘假装踉跄模样……
待上了回城的车架,方吩咐车夫,极速前行。
来时浩浩荡荡,回时不过一车一骑,三四之人。
刚下过雨,陆地泥泞,车辆行过,惊起一滩水渍,车身与飞马皆不出意外地染上黑黄色的泥土污垢。
虽是官道,已过黄昏,天色晦暗不明,车轮滚滚而过,马蹄声在荒山野岭中响起,略显寂寥幽静。
“阿姐,那么着急做什么?”,蟲儿不解,开口相询。
东郊离天音寺不过半个时辰,就算与仇有酒有约,时辰尚且还早,当不至如此着急才是。
清窈刚欲回她:回天音寺不比回都城,一路山林,焉不知……
随着车外一声马鸣嘶叫,车辆陡然一个停顿。车内主仆二人来不及反应,皆向前坠去,好在蟲儿敏捷,这才堪堪稳住二人身形。
焉不知有蛇鬼作祟。
清窈心道:寻衅者刚罢,滋事者又来。如果没猜错,这次来的就该是韩嵩的人了。常年杀伐的老将军,料也想不出其他的主意来,直接弄死总是最为干脆的法子。
一支箭矢穿过窗门上的薄纱直入车内,几乎贴着蟲儿的脸颊而过,随即便听无数支差不多的箭矢射于车身之上,有些亦落入车内。
及时将蟲儿拉至身旁,任由飞箭穿窗而过,清窈冷静听着车外的响动。一声闷哼传来,车夫大约是死了,彼时还有兵器相斗时不断的“锵锵”声……
此地已驶离东郊行宫有段距离,离天音寺却还很远,他们的暗卫恐赶不及,此刻若只将性命托付在一个并不熟悉的杀手身上,未免孤注。
“蟲儿,去看看马死了没。”
这大约是冲出包围圈的唯一法子,蟲儿心中也是明了。随即点点头,顺手捡起车内一支掉落的长箭,一个翻滚,利落来到车门边。
若马儿未死,接下来只要打开车门,将箭扔出顺利扎在马屁股上……
车门被打开的那一刹,车夫的尸体倒了进来。一把钢刀随之落在木门旁边,敌人的眼睛甚至未来得及看上一眼车内,尸体也跟着一同倒地。
而后闻不生的身影闪现,他警示道:“人数不多,不可离去。”
话毕,则继续围绕着马车周围清扫敌人。
蟲儿没听懂,转头望向清窈。
清窈垂头,仔细思索起来:自己是忽然离席的,韩嵩并未提前预料,是以能派遣追来的人并不多,这些黑衣蒙面人顶多都是今日与他同行的亲卫,且能追上他们,应当都是快马速行。若此刻令马车驶离,反而危险!方才是她慌张了。
周遭逐渐没了箭矢的声音,清窈大着胆子,打开一丝丝窗户,窗缝中可见游刃有余的闻不生身姿轻快,从容不迫,对方的剑法早已是出神入化的地步。
有人用箭他便任由对方射击,然则马车厚实,车窗坚固,根本不惧这些暗箭;若那些人近前,他便一个接一个悉数斩于剑下。
说来也奇怪,明明在同别人打斗,这家伙身上就像长满眼睛一样,总能精准地避开那些飞来的暗箭。
倒是不用担心他死了,清窈暗自忖度。
转而望向蟲儿,她目光坚定:“关门。”
踹走车夫的尸体,蟲儿动作迅速地关上车门,而后主仆二人便静坐马车内。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窗外方逐渐重归宁静,闻不生的暗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安全了~”,对方简约道。
半推开窗,清窈只觉得自己瞧见了一只满身血腥的恶鬼修罗,伫立在夜色中,长发飘零,脸颊沉浸于黑暗,玄色的身影仿佛融入黑夜,下一刻就要化为虚无。
这就是他杀人以后的样子。
淡漠地打量了那厮一会儿,清窈方清冷开口:“车夫死了,你去驾车。”
一路直至天音寺,紧绷的心才缓缓放下,寺院门口的古松和经幢如同潜藏在寺院周围的暗卫,虽然不见他们的身影,却昭示着她已经回到自己的地盘。
寺院正门已落,未免清窈他们不知,池渊一直候在门口,待见到马车疾驰踏来的远影,他匆忙迎上前去。
又见闻不生驾车,便心知或有意外,忙问起自家小姐的情况。
车门“哐”的一声被打开,琅朱公主脚步虚浮地下车,难得可见发钗之间步摇缠乱,池渊即刻上前搀扶,被其一把挥开。
忍不住口中咒骂:“这该死的韩嵩,来日本宫定要他付出代价。”
说着她瞪了一旁默不作声的闻不生一眼。
此人杀戮之意一时间难以消弭,又或是因为下午时分她拿穆姻威胁于他便故意戏耍,竟将马车驾出千里驹速度来,一路上风驰电掣。
然而生怕是后方尚有追兵,清窈亦难以开口多说什么,是故本就身子绵软柔弱的她,待行至天音寺时,一身骨头都似要散架一般。
既然不能拿闻不生如何,她便只好将账都算在韩嵩的头上,气急败坏。
下车时,池渊还是眼疾手快地扶住因脚软而差点坠地的她:“小姐,正门落锁了。”
池渊的意思是让她回车上去,等到侧门再下来,却被清窈反握住胳膊,她勉强撑直身子,胸腔中顶着一股难以平壑的怒气回应:“我知道。”
才不要回车上!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脚踏实地地感觉如此安稳。
缓了缓起伏不定的心绪和脚下漂浮的血液,道:“扶我回去。”
另一边蟲儿也揉了揉自己晕乎乎的脑袋,神色哀怨地跟在后面,作为罪魁祸首的闻不生则不知何时早已消失。
回房泡完澡的清窈陷入自来到峣姜后的第一次酣睡,不是一阵风都能吵醒的浅眠,而是沉睡入梦不知天明几何的好眠。
这样的情况,从出生有记忆以来,为数不多。
以至于池渊来唤她时,亦露出不解的神色,后又似安慰一般道:“小姐想必是太累了,下次出门还是带多一些人比较好,至少带上陈悯他们”。
将夜息香制成的凉膏涂抹太阳穴处,疲倦的思绪方逐渐转醒,清窈将瓷瓶放回原处:“罢了,他们哪里会听我的差遣。”
夜静更阑,月影疏斜。
亥时已过,仇有酒到了。
随着偏殿的大门被推开,一袭宽大的连帽黑袍映入眼帘,黑袍对面是蹈矩践墨的闻不生,二人似是在说话,见琅朱公主到来,黑袍闻声转头。
对方身躯瘦弱,行动却干练利落,眼角布满深邃的纹路,一双黑漆漆的双眸洞若观火,若走近些,尚可闻到还未消散的一身酒气。
来者不是旁人,此人正是今日跟在戎烈身旁的幕僚。
“听闻殿下归途遇刺,可还安否?”,那仇有酒问道。
除却白日里的一抹对视,他们正儿八经应当算是第一次见面。作为大周一直以来埋伏在峣姜的情报负责人,仇有酒对于峣姜各个王宫府邸之间的事情可谓如数家珍,对于清窈这位公主则不然。
在此之前,对于前来和亲的公主,他只有两个期望:第一,活着;第二,不要给他招惹事端。
为了达成第一个期望,他甚至特意安排闻不生前来相护;至于第二条,便只能寄托于公主自己小心谨慎。
然则听闻不生传来的报告:夜杀素茹,火烧驿馆;灵堂寻美,霍乱中宫;尤其东郊行宫掌掴廖竑还是他亲眼所见。
这一桩桩一幕幕,皆令他始料未及。
于是在收到闻不生替公主约见自己的消息,让他这个一直以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细作头目竟不由得生出铤而走险也必须会见的想法来。
方才那句话问得亦算恭敬,谁知却换得琅朱公主潋滟的目光在他和闻不生二人之间流转来回地扫视,片刻后方笑意盈盈掠过他们落座。
“尚安。”,她道:“多亏仇公将手下能人派遣于我。”
仇有酒边作揖边客套道:“谨遵我主指令,但求为公主分忧一缕。”
“坐吧~”,公主眼神示意着自己对面的一张席子。
无论君臣或是男女皆不可同席,这是考验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仇有酒心中泛起为难,慌神回道:“不必了,属下站着就行。”
什么尊卑贵贱男女有别,清窈从不放在心上,方才也是随口一说,见对方面露窘迫,她方才想起一大堆的礼仪规矩来。
高声道:“池渊,去拿个蒲团来。”
蒲团摆放至席面外,仇有酒这厮方才叩谢跪坐。
“蟲儿留下,其他人都且出去守着吧。”,公主又道。
随着大门阖上,顷刻间,大殿内的宁静针落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