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出鸿都门,阴云蔽城阙,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
湿凉的春风里夹着丝丝点点的小雨,虚张声势的大片乌云覆盖着寺庙下古老的庭院。
可惜这里没有都门和城阙,也没有滴血的宝剑。
有的只有两名不入江湖的江湖儿女,一个直刀,一把长剑。拿剑的那位似乎十分不屑,躲开十几招剑都未曾出鞘,引得持刀人恼羞成怒。
刀上泛出青光,一个闪动直冲向前速度飞快,眨眼间上下左右一连四刀,刀刀对准要害,这样变幻莫测的攻击在刀客中已算高手。
然则对方的格挡速度亦是极快,只听“当当当”的几声,直刀在剑鞘上落下一道道浅薄的划痕,随后剑客一个用力,鹞子翻身向后躲去,再度拉开二人的距离。
刀客则紧追不放,一记下劈直击刚刚落地的剑客的面门,剑客扬手又是一个回挡,许是因为这是对方拼尽全力的一击,完全不留防御的余地,导致剑客的回挡落入下风,那把追魂夺命的直刀便立刻连同他自己的剑鞘一起下坠至肩膀。
知道对方有些发狠,剑客也不生气,久经磨砺的他冷静如常,防御的同时,一脚踹在胸前毫无防备的刀客身上。
“打得好!就这么打,哈哈哈……”
一边拍手叫好,一边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笑声的正是那刀客往日的死对头,琅朱公主身边的小丫头,蟲儿。
瞧着往日和她过不去的人被打,年龄尚小的她忍不住开心得原地直蹦跶。
“小声些~”,扫了眼院外偶尔行走而过的僧徒,蟲儿身旁的人提醒道:“被人瞧见你如此坏规矩,该出事端了。”
知晓及时提醒蟲儿,还能够允许打斗在自己院子里发生,兴趣盎然瞧热闹的,自然就是这个院落的主人琅朱公主。
眼前正在打斗的刀客和剑客也不是旁人,一个是公主的老护卫池渊,另一个是新来的护卫闻不生。
不知为何,池渊特别不喜欢这个闻不生。没事就要找人家麻烦,有意无意的话语挑衅且不说,有时候还动手动脚想叫人家吃暗亏,可惜皆被对方全数躲过。
实在见不得自家护卫如此憋闷,于今日清晨闻不生再度回绝池渊的邀战时,清窈说话了,“你便同他打一打,打伤打残的不用你负责”。
这句话后,便有了此刻的场面……
被踹了一脚的池渊,出招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猛,像不要命似的。三十招后,闻不生如果继续只是躲避和做出一些不痛不痒的反击,恐怕要吃亏。
一剑破天光,见招拆招之际,闻不生终究还是选择拔剑出鞘。充斥寒气的白光出现那一瞬,剑气如虹,势如闪电。
随着闻不生的剑招挥动,竟一剑似十剑,光影交织,连场外观看之人一时间都分不清幻影之中哪一把才是真剑。
“居然是只见影子不见剑的承影剑。”,蟲儿忽然一本正经地开口,话语中满是惊奇。
“你知道这把剑?”,清窈问道。
“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听爷爷说过,据说这是峣姜最出名的剑,放在整个大陆也是罕见。本以为是被收藏在哪位世家大族手中,没想到竟在他手里瞧见。”
说话间,眼前的池渊和闻不生依旧在打斗……
池渊的直刀是清窈搜罗许久才得到的,特点就是坚韧,虽比不上承影这种品级,却也不是什么差的兵器。
是故在不断发出“铮铮”地拼杀中,还依旧能□□的完好无损,至多添出一些刀口,不至于断裂。
二人相差的地方主要还是在于功底和路数,乃至经验。
果然不消半刻,那柄宛若寒月蛟龙的名剑就要落在池渊的头顶,正在池渊举起刀刃打算抵抗之时,刹那间,宝剑突然变动,仿若能够瞬移一般来到对方的右臂上方。
这一招令池渊防不胜防,根本来不及抵挡,若是任由它落下,整只右臂必然不保。
“好了,就到这里吧。”
最后关头清窈出声阻止,一切及时地戛然而止。
一阵冷风吹过,半蹲姿势的池渊只觉瑟瑟发抖,差点腿软站不起来。
说巧也巧,这边不过刚结束,另一边就有下人来报,说是有客到访。
能这样明目张胆到访异国公主寄居之地的,清窈想,除了世子戎祎,当没有旁人了。
孝期之时脱不开身,孝期过后猜到他要不请自来,却没承想那么快,也不知道寻的是什么由头。
“蟲儿留下,你们两个该去哪儿去哪儿。”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门口有来人的动静,由远及近。
好在院内各处皆设有经幢和绿植,池渊和闻不生的动作也快,刚刚完成一场“酣战”的二人,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多时,戎祎就进来了。
见清窈正在站在院中央,大约是会错意了,满眼意外与惊喜。
“你……公主近日可好。”,他说话时略带腼腆。
“多日不见,我想着你独住山中,大约清冷了些,便来瞧一瞧可还有什么紧缺。”
按规矩行礼后,清窈方大方回应:“劳世子牵挂,本宫无甚短缺。”
对于戎祎亲密的称呼,琅朱公主可谓泾渭分明,只是却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便又礼尚往来的关心道:
“倒是世子,近日来既要理政又要守孝,还要主持德祖王君的葬仪,瞧着都清瘦了。”
“是吗?”,戎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像是瘦了些,难得你上心瞧出来。”
一时无话,空留寒寺静默。
似是忽而想起,对方又道:“哦,我这次来还有一事,廖家主办春祭曰祠不知你晓不晓得。”
“现东郊外正在布置,提前做一些活动,挑选适宜的节目放在祭典上。想着你或许有兴趣,就来问问你,不若一同提前去看?待到当日全是规矩,便不如现下有趣了。”
在大周,春日祭奠,需于立春日拜五帝,敬日月;宣读祝文,设仪典于东郊,各个官员奉酒肉鲜果于先祖;再由代表大臣将五谷食粮分发给百姓。
峣姜的春祭却是由太史令掐算了时日,于春分前后举办。
幼时清窈亦曾参加过这样的祭典,只是记忆模糊,不大记得章程了。
记忆中这种仪典一般因牵扯到君王或世子,是故皆由皇家太史举办主持。
如今峣姜王却能答应一应事务悉数交由廖家统筹安排,可见仰仗王后与世子,廖家在朝廷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
现下世子提前相邀的举动,则令她又不由多想起来……恐怕廖氏会趁此机会寻衅滋事。
同廖氏一党本就是要针锋相对的,不过时间问题。
本想着先低调行事,避让廖后一党些。只待春分一到,无论祭典当日多么风光无限,等抚安顺利出现变动,廖家自然会分崩离析。
谁知他们竟会让世子出面相邀,这是清窈没想到的,甚至可以说是措手不及。
不过转念一想,廖氏这棵巨木的身前本就站着世子戎祎,二者是不可分割的。由他出面请未婚妻说起来也是最合适的,清窈亦不好推拒。
前些日子的刺杀尚未寻到凶手,以此为借口,清窈恳请戎祎允许她带上自己的护卫。
当然这个护卫的名义,是大周使臣陈悯他们为了自己的安全,在峣姜现招的。
好在这样的消息前两日就已经放出去,不会显得突兀,招人耳目。
车辇停在寺庙侧门,后面一辆马车,跟了约二十人一队的随行,声势不大,但对于作为世子殿下的戎祎来说却已属低调。
意外的是,车辇领队的人物。
对方一身轻装护甲,人高马大身材壮硕,满脸的络腮胡已有半白,仪态威严,令人一瞧就觉得是只知杀伐的莽夫。
他遥遥地站在车辇边上等候,清窈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熊瞎子成了精。
等他们上前,那个浅浅作了个揖。
只冲戎祎一人。
倒是没看出什么不妥,戎祎反而有种终于能与朝廷掌管兵马的大将军拉近关系的欣慰感。
笑容满面地介绍道:“清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掌管我朝铁骑的韩太尉,韩嵩大人。”
说着还不忘补充一句:“他可是我峣姜的支柱啊~”
这位从不参与党争的兵马大将军今日竟主动提出要与他同行,这可把长久以来一直在军中无所依丈的世子殿下高兴坏了。
殊不知这位大人此行目的,其实是为眼前这个从异国来的琅朱公主。
“原来这位就是韩太尉,久仰大名。”,没有计较对方的礼数,清窈笑容温婉,目光灼灼。
前几日才安排的刺杀,今日又要同行,谁知道这位韩大人打得什么主意。明知戎祎在场,她不方便显露太多神情,便又迅速收敛目光,心中尽是玩味。
“不敢当,早闻公主才貌无双,臣亦是久仰。”
除了眼眸之中露出的几分不屑,对方语调平常,丝毫没有将杀气腾腾放在脸上。
是谁说猛将无脑,能领军打仗之人,又岂是智谋平庸之辈,这个韩嵩怕是一肚子阴损盘算。
一阵凉风吹过,天转瞬之间阴沉下来,于每人脸上都打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怕是要下雨。”
清窈脱口而出,于是众人也开始忧心起今日的行程来。
未经思考的话,被有心人听去,总能嚼出不同的花样。那韩嵩连眼皮都未抬,便道:“公主放心,峣姜多丘陵,涉河谷,四面屏障,所以常年积云,未必会落下雨来。”
多丘陵,涉河谷,四面屏障……
正是久攻难下的关键所在!
“韩大人怕是忘了,此时为春。”,清窈笑得从容。
“春季多绵雨,崇山峻岭之间,湿气本就重,碰上个寒潮雨水什么的,二者相汇,难免暴雨倾盆。”
话中意指,整个世子殿下的车架中怕便也只有这位韩嵩韩太尉能懂其中五分。不过但凡他心高气傲一点点,这五分大约就要以为是全部。
车轮转动之时,天依旧灰蒙蒙的,直到后续一场大型屠杀的开始,才淅淅沥沥降下雨来……
如今的大陆,大大小小充溢着二十多个国家,征战不停,纷乱不止,没有任何一个百姓敢担保自己还有明天,每一座城池在兵荒马乱之下皆是朝不保夕。
或者此间还在谈笑,同时大地的另一端生灵涂炭,数以千计的人,尸首分离。
就拿峣姜来说,北有周,东有凉、汉,西有羌、氐和拓跋,再南边有蜀,无一不是野心勃勃之辈。这世道,人人都想当王君,人心不可谓不复杂。
想要活下来,狠毒残忍或许是唯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