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辞色 第106章 插叙3

一张鼓面，长一丈六十八寸，宽一丈六十八寸，红漆槊身，铜革钉卯，这便是后来名动天下的奉囚台。

以此为中心，外展三十二张小乐鼓，由不同乐师登湖演奏，齐响之际，水光波动，有闻声而震之感。

一声娇吟，唢竽开场，笙箫随和，羽籥陈容，干戚按节，管磬钟鸣，顿有八方绕耳之势。

红绸纷落宛九天缎带袅袅而下，遮目闭月，出神恍然之际，暮奉台上，略光浮影。

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倩影，白璧无瑕的足腕上箍戴红绳银铃更显纤细水嫩，灵蛇般的腰肢缓缓扭动落在每一道鼓点奏节上。

媚姿魅色，罥烟罩玉，面纱上方一双脉脉含情目，水光潋滟，勾魂摄魄，似有千种风情万种娇，生生夺去所有来客的心神。

都道霜叶街的冷珍珠，秀甲楼的好思娘，长南阁的汨汨姑娘与阆苑画舫的水乡船景并称京都城内四大温柔风光。

是了，唯阆苑画舫没有赫赫有名的姑娘。

是以，众人皆知，自今夜过后，有了。

且不论单凭舞技便可艳压群芳，光是这神摇目夺的绮丽身姿和顾盼生辉的凤眸，即使未曾见到纱下容颜亦知绝非凡俗。

不仅如此，只美人一面，阆苑画舫老板七娘子便开出了一千两的天价，不等在场之人倒吸凉气，又听七娘子补充解释：不是一千两银子，而是一千两黄金！

或是把人当作冤大头不成？

然冤大头也非什么人都可做。

阆苑画舫重新开张，来的豪门贵客多如牛毛，有这等实力和闲钱的却屈指可数，而肯做这冤大头的最后亦仅有一位，楚国首富钱万两。

湖中月影倒勾勒楼阁琼宇，约莫偏移三分的功夫，钱万两的船坞廊坊内意外地传出一阵仿若疯魔般的狂笑来，令原本静待其果，欲想嘲笑之人始料未及。

“值，值啊，太值了……”

到底没了一千两黄金，莫不是被坑得失心疯了？隔岸间，揣测非议声此起彼伏。

有好奇不甘心者，狠下心去，同付一千两，不肖片刻，花船暗香至，自陷一片静默。

而后不久，时辰到，美人将离，廊坊中方急切传出问价，竟是愿以黄金三万两买断身契。

几乎是同时，钱万两的船坞廊坊中亦喝出高价……

叫价声声势浩大，在场来客无不大惊失色，迄今为止，从未有花娘仅一面便开价千两黄金，更不必谈万两金的身价，可听这二位富贵闲散人的喊价声，似还远远不止。

最后，还是七娘子出的面。

她说，此女永安阆苑画舫，不卖身契。

自此，阆苑画舫从楚国京城都户最大的销金窟之一的名头，变成……唯一。

转眼韶华一瞬，四季七载，二十八春，二十八夏。

“听说虢昭打算修缮皇陵～”

“北周那个新任皇帝倒是个人物，三年的功夫平内忧，排外戚，固根基，隐隐还有要拓张他周国版图的意思，瞧着甚是不简单。只是怎么突然想起要修缮皇陵了？”

“一来江山稳定，上位者总爱基建些什么留下事迹功名，皇陵不同旁得奢华楼宇，易得忠孝之名，亦花费不了太多国力金银，最是合适不过。二来北周吴后虽死，可生前却是劣迹斑斑，杀戮众多，罪孽难消，留下一堆难以收拾糙杂纷乱的摊子。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这些枉死之人也需要一个交代，是以虢昭便决定修缮皇陵，让那些无牌埋葬之人有个魂归之地。”

“如此岂非公示罪诏吴后？到底是他北周的王后，敢公开列罪，此中朝堂非议可想而知，我没看错，果真是个有魄力又仁善的皇帝，看来北周复兴有望啊～”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北周与我大楚临近，万一藏着什么龌龊心思……”

“言之有理……”

自周王虢泰崩逝，其后吴氏毒杀世子架空新君，近年来腌臜行径荒唐事迹从无间断，因而致使整个北周皆成了楚国闲散富贵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时不时总能听见各种藐谈点评，哪怕新君即位，政绩斐然，亦逃不脱他们既定俗成的阔论。

今日看来，这份鄙夷竟逐渐成为忌惮，听着倒是稀奇～

船坞随波逐流，一帘之隔，纤纤素手夹起两片茶叶，放置鼻尖底下闻了闻，又悄无声息地放下……

那是一个阴雨天，天蒙蒙亮，分不清旦昼，入目所及，皆一片灰暗。

她是乔装以后，独自一人悄悄入的皇陵，自以为不引人注目，实则一场滑稽的瓮中捉鳖罢了。

香烛贡果前新土青冢，碑上刻着皇琉妃李氏之墓，郑重扣下三拜，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她想。

黄钱剪纸洋洒漫天，终如飘絮一般风卷四散，飞扬而去。垂坐坟前静默，本以为须臾之际孤寂清寥，转瞬竟有明袍而至，一时间，倒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

看着恍然出现的来人，死寂的胸腔猛然一震，惊醒过来，虽心知不妙，却清明如常。

“大周国君～”

“阿窈，该唤我一声王兄～”

夜幕微雨中，对方悠闲踏至，身后仅跟着两个护卫，既没有前呼后拥，亦无辎辇六马。

北周皇帝虢昭的母妃榕槿娘娘是出了名温婉大方的女子，模样端正秀气，是以儿子也不外如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总能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令人瞧着十分得温良可亲。

就似现下这般，儒雅地唤着她的名字，仿若他们多年未见，思念如斯。

“你修缮皇陵的目的原来是为了我？”

自北周皇帝出现这一刻，她大彻大悟，却是为时已晚。

“不，不准确～”，对方言简意赅，自信从容：“确切的说，是为了你王兄，我自己的皇权。”

转眼落下几滴细雨来，打湿衣裙，裹挟着彻骨的寒气，心头宛如一潭死水，早已掀不起半点波澜。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能叫大周皇帝那么大费周章的将她寻来，必定不会是什么“家长里短”的简单小事。

“王妹那么聪明不如猜猜看。”，对方眼底划过一丝戏谑。

“北周安定为真，是以安内之后必定还要攘外，大周边界涉楚、阆洲、汉中、峣姜，其中楚汉乃大国，往日楚国虽滋事甚多，然动辄不易；而阆洲善游牧鞭挞不及，那便只剩峣姜了。”

“仟紊娘子皮囊惑人心，妹妹也是当真聪慧，果然找你回来大周，确实让哥哥安心不少。功绩之根，无非攘外安内，抵御外族，王兄也是想做出事情来，改变大周近年来流失的威仪啊，看在王兄如此诚心的份上，还请妹妹相助～”

蹲坐的她忽而站起，看了看沉寂的坟茔，滞涩的心稍稍流动：“如果我不答应呢？”

同样扫了一眼新建的陵墓，嘴角微微扬起，对方显然运筹帷幄：“琉夫人的陵前，被王兄撒了一些东西，不如你再猜一猜，撒的是什么？”

“总不能是雄黄粉，也不会是鬯酒……”

“阿窈说笑了～”

说笑？虽是同父的兄妹，他们却远没到可以说笑的地步。

“于我有何好处？”，她又问。

“嗯……”，托腮抿唇，似是未曾想过对方会问这种问题，虢昭陷入苦思冥想，神色认真，令人唏嘘。

一阵沉默后，他蹙着眉道：“难说，哪怕事成，王兄也很难保证不杀你。唯一的好处，大抵是……你现下不会死。”

猜到会有这个结果，然听人实实在在说出来，真切没了希望时，还是如同挨了一棍。

“国君，就连个假话都不愿意编吗？”

还是头一次见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的男人，是了，也没这个必要。自她踏入皇陵这刻开始，他就已经赢了，赢了的人，只需居高临下，享受旁人的臣服就是。

“同阿窈说话，假话没意思～”，此人语气浅浅，却自带骇人的压迫感。

聪明人说话才不需要婉转，这算是在夸她吗？

一边温柔地赞许，一边下令“秋后问斩”？

无语凝噎：“王兄，还真是……坦诚。”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王兄，没什么情谊，却绵软娇嗔，霎时间惹人心醉。

“寡人从不随意承诺～”，或是连北周皇帝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太寡情，威胁不够，方才又利诱道：“不过你手下的那些人我可以放过。”

轻笑一声，多是不屑，她戳破对方虚伪的善意：“是王兄真心想放过，还是楚国京都您鞭长莫及难以动手呢？”

“你可真是我妹妹～”，冷锐的目光顷刻染上一层寒霜，眼底却若隐若现有股笑意与欣赏。

突然，虢昭上前几步，望着眼前触手可及的人和一双浸染萧寒空洞的眸子，深凝良久。

再度开口，声音温吞，意外的平和：“若非从小便无交集，寡人还真有些舍不得送你去峣姜。”

话罢，宽厚的大掌落下，粗粝的指腹在软白的脸颊上留下磨蹭的粉红，而后伸向脖颈，窒息感逐渐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