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和宫主殿的林苑直到现今早已杳无人烟的弋凫宫地下暗室,本该狭长阴暗幽森冗长的令人窒息的甬道,传来声声喧闹的回音,单调且嘈杂。
“元子赋,峣姜南部山高林茂的,你遇见什么好玩的没?虎,狮,熊……”
“闷葫芦,你别不说话呀,咱俩最近难得才见一面~”
“你都不知道,你不在这些日子,千紊她老……”
“闭嘴!”喝声响起,严肃认真。
被某些人吵得头疼,元仲无奈沉了沉浮躁的心虚:“好歹在王宫脚下,你能不能收一收你那唧唧歪歪的毛病,什么名讳都敢随意说!”
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陆离心下一虚,声调骤然低沉许多,嘀咕道:“那也不能怪我,整日低调乔装,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见到你们不自觉就嘴快了~”
委屈巴巴的模样配上粉嫩的宫女服,若非声线明显,活脱脱一位娇小可人的女娃娃。
深知那只是佯装,元仲眸子暗了暗,只想躲远点,再远点……
这样想着,便青着脸,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身后那位却是不离不弃,没几步就恬不知耻跟了上来,正待他侧过身,张口欲骂人时,对方眸光一亮,视线明显绕过自己,转移至甬道。
随着陆离注视的方向,元仲朝后望去,竟是许久未见的小丫头,蹲在地上抓耳挠腮,一副苦恼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了?”,陆离上前,率先开口。
扫了扫意外出现的两人,小姑娘无神的眼眸里燃起一线希望,不多时又黯淡下去。
终是无精打采,蹦出一个字来:“烦!”
“你烦什么?”
路过的二人皆不理解。尤其是陆离,近日小姐的事情几乎都是他去办,这丫头则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竟还敢觍着脸在这说烦?!
“你们不懂~”,单手撑着个小脑袋,小丫头蹲在地上看上去小小一团,说话有气无力,颇有些自怨自艾的味道,直到下一句哀怨的话脱口而出。
“我想杀个人。”,她说。
安慰的话刚到嘴巴憋住了,陆离如鲠在喉:“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有想法。”
从前便知道这丫头是看着活泼可爱灵动无邪,实则最是无情狠辣,所以往日接触的也不多。
不过到底认识多年,相处也算融洽,本想着或许是长大有了姑娘家的小心思,不如以哥哥的身份宽慰宽慰,如今看来……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想杀又不能杀的人。
元仲脑海第一时间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来,忽而就共情了小丫头的愁苦,叹道:“是那个人吗?小姐吩咐过不许动他,你可莫要犯忌讳。”
听元仲如此说,脑子一下转过弯,陆离也顿时想起那个人来,忙附和:“他现下生龙活虎,要想杀他还真没那么容易。”
虽没有指名道姓,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人身上去,小丫头连忙摇头:“不是不是~”
“那还有谁,能让你愁成这样?”,陆离又问,他向来自诩“不耻下问”。
龉龃扭捏良久,莺桃般红润的小嘴里方吐出一个名字来,齐淮。
原是去年闯下的纰漏。
程家春季曲水宴上乐女韵娘的突然出现,令人始料不及。当时清窈是吩咐蟲儿去处理干净的,园子里有接触的一个不留,确也做成食物中毒都给处置了。
谁都知道齐淮那厮近来查他们查得紧,不知怎么,此事竟叫他注意到了!
仅凭曲水宴上的几句话,便硬是走访了那家班曲园子,发现尸体有异,又派人快马加鞭赶去大周。
若单入了大周倒也没什么,便是耗上十年半载也未必能查出什么,偏那些人还去了楚国,像是得到什么高人指点,直奔阆苑画舫……
“你说什么!齐淮的人到过阆苑画舫?!”
潮湿漆黑的甬道中传来一声惊呼,颤恐地回声一遍又一遍地在此间来回飘荡。
“别慌~”,按住情绪明显激动的陆离的肩膀,这次元仲近年来第一次不抵触且主动地接触对方。
随即冷静道:“七娘子她们一众皆被我遣散,阆苑画舫也早已闭门,就算去了,他们也查不到什么。”
“可见过千……”,话到嘴边,陆离顿了顿,望着元仲,眼中露出一丝担忧:“她的人并不少。”
狐狸眼中闪过一瞬的锐利:“真的不少吗?以往娘子出门哪次不是覆纱遮面?就算见过她的人,哪一位又不是楚国的豪门显贵呢?这些人可不是凭区区山林小国的丞相大人的身份就能请得动的。”
对比南楚的根基与国力,凉、姜、拓跋之辈也当真只配“区区小国”几个字眼。
而可堪千紊娘子座上宾的豪门显贵:天子老师的薛太傅,手握军机的赵国公……每一位的手中权势与富贵皆非旁人可比,举足轻重的身为地位轻轻一晃亦可牵扯大国纷争。
想让他们跨山越海来峣姜作证,仿若痴人说梦!
元仲的话,让陆离暂时安下心来,长吁出一口气,低头弯腰,盯着仍蹲在地上不肯动弹的小丫头,好声好气问道:“所以,那齐淮究竟知道了什么值得你愁成这样?”
翻了个白眼,蟲儿嫌弃地瞧了瞧眼前二人:“那么能分析,你们自己分析啊,还问我做什么~”
年纪方面,陆离虚长几岁,就心智而言,二人似乎也差不多,一个心气翻涌,冲小丫头便计较训斥着:“自己蠢,做事疏漏,还有理啊?”
一听这话,蟲儿顿时又恢复成哭丧的苦瓜脸,噘着嘴,生无可恋:“画儿~那个该死的姚小郎的画啊~”
画!!!
楚国鼎盛,日显奢靡之风,即便达官学子之间亦好流传美人图,一掷千金。
不同廊苑姑娘的图不同价格,一时间烟花巷柳中攀比猎奇之心层出不穷,不仅于恩客而言,于姑娘之中亦是。
唯千紊娘子从无出图,然长街小巷无人不知她的金贵,自也无人敢背后论其故作清高。
直至陆离偶然玩笑,戏说于她面前,方知近来楚国多了如此风气。
“不如你也寻人画上一幅,我去黑市叫卖,得来的银两你我五五分。”,陆离说。
正值茭州大旱,深知这厮有想去一趟的打算,奈何手头缺钱。
感佩他的侠义,千紊心思一动,也就应了下来。
如此方寻来了当时名气最甚的姚家风流少玉郎……
静影沉璧,云绶宫绦。
霜寒冰凌风中雪,静柔苍兰冷清泉。
不似旁得美人图中美人露白显绛,此画江上楼阁,月下遥影,衣袂飞翻,凭栏听风,七分纤腰,三分侧盼。
雪色纱裙于琼华下勾勒出珍珠光洁,青丝如瀑浮现浅浅光韵,恍然一瞧,似登临玉台,会梦中谪仙。
是以,就这样连一张正脸都没有,且衣着整齐的侧影画,经楚国贵人证实为真后,卖出天价。
又是那幅画?!
不识者或会问不过一张侧影画,能有几分威胁?可事实上若非此画,他们也断不会来了峣姜。
拓写临摹皆不可为证,此画真迹难寻,唯可能在那一人手中。
既如此,齐淮又是如何寻得的呢?
元仲皱着眉,神色紧绷:“你确定齐淮已经得到此画?”
猛地站起,小丫头双手叉腰:“骗你们做什么!”
磋磨着掌心,陆离低头想了想,犹豫道:“那这事恐怕还是得知会小姐……”
“别别别呀……”,不等蟲儿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着急忙慌摆手阻拦。
一把光泽细腻的乌骨无鳞扇已经抵到陆离胸前,折扇主人暗沉着声音道:“慢着!”
拍开伸将过来的折扇,陆离打量着身旁二人,大有警惕的意思:“怎么?你们不想让小姐知道!”
虽说清窈此人是凶蛮了一些,往日嘴上也很是犯贱,可毕竟是待他恩重如山的人,关键时候谁也别妄想可以当着自己的面背叛她!
一个抓不住重点,一个思想叉劈,对着眼前两个没脑子的货色,元仲的脑仁直突突。
握扇的手掌紧了紧,无奈之余又只得耐着性子,再度问向小丫头:“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小丫头一本正经回忆道:“那日我闲着出宫去东城门的富祥茶楼买点心吃,遇到隔壁桌两名暗差在说话,无意间听到他们说奉命刚从楚国回来之类,当即便觉不对,就去了韵娘他们的班曲园子私下找班主打听了一下,才得知竟有人前去搜查过,随着本姑娘顺藤摸瓜查访一番后,发现那些原来都是齐淮的人。”
“你查访?”,陆离心惊,这丫头不是只会杀人吗,什么时候会查访的活了:“确定没被人发现?”
对方亦不羞不躁地虚吹起来:“那是当然,查访嘛,有什么难的~”
“不一定。”,出言截断她的自信,元仲意兴平平地望着小丫头:“你恐怕已经上了别人的圈套还不自知。”
“什么意思?”,陆离问。
元仲:“你们想,齐淮此人一贯冷静沉着,心机深沉,像是那种得到春江月影图如此机密的消息却会走漏风声的人吗?”
“那是本姑娘千辛万苦查访来的……”,被瞥了一眼的蟲儿气势逐渐弱了下来,最后闭口不谈。
另一旁陆离抢过话,自问自答,自说自话:“你是说他故意找人演了一出戏给蟲儿看?目的何为呢?为了让小姐知道有把柄在他手上?去找他合作、求饶?刁滑奸诈的狗东西,想得倒挺美!”
话糙理不糙,扫了一眼越说越激动的陆离,元仲丝毫不掩眸中的忧虑:“就怕事实确如你所讲,齐淮想通过这幅画达到控制我们的目的,毕竟拿捏一个人比毁掉一个人来得更划算。蟲儿是众所周知光明正大跟着小姐从北周过来的,在齐淮看来,她必定是小姐的人,比起被我们的暗线发现,通过她的嘴告知小姐绝无差错,这也就是为什么如此重要的消息竟然没有经过我的情报线。”
“那怎么办?!”,陆离咋咋呼呼的,说罢视线落到蟲儿身上:“你说得对,咱们是得想个法子率先弄死那个姓齐的。”
眼神坚毅,小丫头志同道合地点点头。
甬道沉闷,拿扇的手骨节泛白,元仲持续无语:“重点不是齐淮!”
陆离:“那是谁?”
元仲:“不是谁?不是人?是图!是那幅真迹!”
陆离:“真迹不在齐淮手里吗?”
蟲儿:“对啊,没毛病~”
元仲:“光杀人是解决不了事情的,你们两个偶尔也动动脑子好不好~”
陆离:“......,我是负责暗线排插的。”
蟲儿:“......,我是负责暗线控制的。”
言外之意,都不是什么动脑子的活。
即使作为曾经最得力副手的池渊,也只负责暗线联络,至于调度和谋划,除了元仲以外,他们之中没人能跟上小姐的思路。
自年少意气风发眼看家园败落后,元仲自问再没有喜怒于形过,这次虽也冷着脸,心中却第一次涌上一股恨不得跳脚咒骂这两个不要脸夯货的冲动。
终了,竟是红着眼,暗暗叹出一口郁气……
“一味地防御往往受制于人,唯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或许咱们可以想办法,让齐淮主动交出来。”,他说。
若无其事地往对方肩膀搭上一只胳膊,陆离眉头深锁:“可能吗?”
对于这厮的触碰,元仲依旧是抵制和抗拒的,却又不能在现在这种时候表现明显,黯然督一眼后便只能当作视而不见。
转瞬心思已经回到正轨:“说不定不用他交,我已经猜到那幅图在哪儿了~”
随着眼梢微微上挑,本就深不可测的眸光中添了几分狡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