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四季 第5章 第 5 章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服务员的快乐感染，迟航觉得店里的黑猪肉特别香嫩，鸡蛋糕软滑，炒饭混着猪油和杂菜竟然也意外地好吃。

服务员来询问饭菜是否可口，迟航满意地点点头，对方的快乐似乎在那一瞬间又加倍了。

迟航想在这个快乐的餐厅多停留一会儿，于是他又点了一份黑猪肉和一瓶无糖可乐，细嚼慢咽地吃了两个小时。

傍晚的时候，路上的人和车终于多起来了，迟航走进一个传统市场，城市的烟火气扑面而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城市的活力。

所谓传统市场其实就是一个菜市场，除了海鲜、肉和蔬菜之外，还有很多当地特色的熟食，游客们喜欢来这里边吃边逛。一路走过去，熟食铺上有卖紫菜包饭、烤鱿鱼、辣年糕、鱼饼、鲷鱼烧，还有很多传统的糕点，食物的香气飘满了嘈杂的空间。

迟航边走边看，什么都想尝一尝，可惜刚才那顿烤肉已经占满了他的胃，他只能过过眼福，下次再来满足口福。逛了一圈之后，他在一个便利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拿出包里的速写本，用画笔记录眼前的热闹。

这是他旅行的方式。

他喜欢用画笔记录一个城市。画画的时候他会认真地观察眼前的画面，感受空气的温度和气味，以及行人脸上的喜怒哀乐。然后那些未曾见过的风土和人物，便会按他自己的理解逐一落在轻薄的纸张上。只有通过一笔一画，他才觉得自己和陌生的地方和人物建立了联结。

这也是他独自旅行的乐趣。

自从大学兼职打工第一次挣到钱之后，他终于有能力可以负担得起离开上海的旅行。因为朋友不多的缘故，他总是一个人出发，一个人回来。一开始看到路上成群结伴、熙熙攘攘的旅行团体，他总又是羡慕，又感到孤寂。后来，他渐渐习惯，也开始摸索独自旅行的乐趣，逛博物馆、寻访名刹古寺、吃当地小吃、逛大街小巷，无尽地行走，每一件事情他都能乐在其中。

速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父母从未带他出去玩，好在他生活在上海，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园。他总会自己坐公交车找一个游人多的地方画画。他喜欢观察这些人，尤其喜欢看游客，因为他们脸上总是欢快的、幸福的、充满憧憬和期待。他一边画画，一边想象自己就是画中的人，从天南地北而来，寻找未知的乐趣。

迟航画好一张画之后，打开手机，正好一条工作消息跳出来。

一个很棘手的事情，瞬间打消了继续闲逛下去的心情。

他在附近找到一家咖啡馆，空间很大，似乎就是专为办公学习设计的，里面大部分人都捧着电脑，门口写着营业时间到凌晨三点，果然最卷还是韩国人。他进去点了一杯美式，找了一个临窗的角落坐下来。

他在一家互联网公司的游戏部做后端开发工程师。请这次长假之前，已经连续为公司一款新游戏上市不分昼夜加班加点工作了三个月。这个项目在公司的机密程度很高，虽然迟航自己有几个下属，但因高度机密的缘故都未参加。后来项目告一段落，项目组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迟航也是身心俱疲，这才不管不顾毅然决然请假休息。

突发的棘手事情是跟这个项目有关的。做他们这行，其实早就习惯了各种突发。即便休假，他也不敢完全把工作抛诸脑后。有时候工作上的突发事故就像恶作剧的小孩，总是在你最不想被打扰的时候捉弄你，周末、半夜、休假，这些私人空间并不是完全自由的。迟航因此习惯了随身携带电脑，即便跨国旅行，一个消息过来，他也能找个咖啡馆迅速应对。

他在咖啡馆的角落沉浸地工作了几个小时，关上电脑的那一刻，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而咖啡馆里的人比他刚来那会儿还要多。他一看表，已经晚上九点了。这个点，他也懒得再出去觅食，就在咖啡馆的吧台点了一份火腿三明治和一份蛋糕，然后打开一个收藏夹里的电影，慢吞吞地吃完。

他不想那么快回民宿，又打开毛姆的那本书继续往下看。

那个叫菲利普的跛脚男孩没有父母，寄居在牧师伯伯家里。因为跛脚的缘故，他在学校成天被同学欺负。跛脚不仅带来身体的不便，更让他小小的心灵饱受凌辱。有一天，他看到圣经上的一句话，“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

因着这句话，他每天竭力祷告，祈求上帝让他拥有一双健全的腿脚。自由的双腿带来的种种好处，光是想想，就令他颤栗。每天早晨和晚上他虔诚地祈祷，甚至还为自己确定了一个奇迹的日期。

最终，奇迹当然没有发生。

跛脚是小小菲利普的枷锁，他童年痛苦的根源。迟航意识到自己和他是多么相似，那种想要摆脱，却永远无法解脱的困境，何尝不是他身上的十字架。他感同身受，席卷而来的疼痛令他疲惫不堪。他合上书本，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

往民宿走的路上，他隔着马路看见斜对面有个地方排起长龙，还有一茬一茬的人站在路边，各个打扮得时髦乖张，每副面孔都年轻漂亮。他抬头看招牌，原来这是一家夜店。济州岛竟然也有那么多锦衣夜行的年轻人。

无意间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即便在这群漂亮的面孔中，他的样貌也是突出的。和第一次见到的居家打扮不同，他穿着一件松垮的牛仔裤，一件黑色皮夹克，皮夹克里面似乎只有一件单薄的T恤，T恤领口挂着一根很粗的银色项链。他看上去很受欢迎，好几个人主动走到他面前说着什么，还有很多人都在偷偷瞄他，男生女生都有。

隔了一条街的世界，鲜衣怒马，放肆恣意，迟航有点羡慕，他喜欢看这种纨绔潇洒、而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人生，因此不自觉多停留了一会儿。

或许是他在街对面停留的时间比较久，那一大群人终于有人注意到他，还朝他吹了几下口哨。正抬脚准备离开，视线却和人群中的柳时序撞在了一起。从他迷茫的眼神中，迟航意识到对方并没有认出自己。但他还是朝他礼貌地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了。

第二天早上迟航照例去餐厅吃早饭，昨晚半夜才开始“嗨”的人自然没在这里，但餐厅里出现了几个新面孔。一个带着小孩旅行的三人家庭，父母表情严肃，小男孩则是苦着脸闷头吃饭，一点也没有旅游的欢快气氛，应该是刚刚被挨过一顿训话。另外一对则是热恋中的情侣，吃顿早饭也一直在腻歪。罗大叔和东浩都不在，只有李大婶在后厨和餐厅忙忙碌碌。

今天的早饭是西式的，各种烤面包、蛋糕、黑咖啡和牛奶，迟航吃完后决定睡个回笼觉，路上他碰见手里提着篮子的金奶奶，篮子里还是橘子。

迟航向她问好：“奶奶您早。”

金奶奶停下脚步，和蔼地笑着，“早呀，喏，刚才新摘的橘子，来吃一个。”

迟航接过来，道谢，“谢谢奶奶，昨天的橘子也很甜。”

金奶奶说：“喜欢就好，这座房子后面呀，有个不小的花园，里面种满了橘子树，有空的时候欢迎你去逛一逛。”

迟航点头应下，之前在网站上看到过，早就想去瞧一瞧，这个季节是正是盛产橘子的时候，花园里想必是硕果累累，他好奇地追问：“奶奶，平时橘子园都谁打理呢？成熟的橘子一般怎么处理？”

金奶奶说：“罗师傅负责打理呢，每到这个季节，我还会再请村子里的帮工一起帮忙。摘下来的橘子，我们自己留一些，其它的则会卖给一家生鲜超市。”

金奶奶又拉着他说：“奶奶送你一张票，牛岛一日游，隔壁的导游姐姐崔秀美明天会开车带你去玩儿的。”

迟航有点意外，从未看到民宿还有这个赠品。

金奶奶仿佛读出了他的困惑，“连续入住七天的客人，都会享受这个服务。之前你入住的时候呀，时序这孩子没说到。”

牛岛距离蛮远的，上岛还要坐船，很多人会选择在旅行社买个一日游的活动，迟航原先就有这个打算，这算是意外之喜，他欣然接受。

金奶奶说：“那明天早上九点导游回来接你，记得好好吃完早饭出发哦。”

迟航点点头，“谢谢奶奶。”

等客人离开后，金奶奶朝岔路的另一边走去，路尽头正是柳时序现在住的房间。

看着紧闭的窗门，金奶奶不禁叹了口气。

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他脸上就写满了失望和不情愿。她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打电话给远在大洋彼岸的老伴，老伴边上的柳仁勇接过电话，请她不要把孩子当客人，尽管把平日民宿的事情交给他做，劝她少操劳琐事，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说是这么说，金淑珍也不想为难孩子，只是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把他当客人一样对待，让他在这里好好吃好好住着。

前几天她送了一些干货海产给老姐妹，在姐妹家吃完午饭后不巧天下起了大雪，公交车也停摆了，她便在姐妹家住下来。她想起那天有客人要入住，便匆匆打电话回民宿。没想到民宿里只有柳时序一个人，她不得不开口嘱托他帮忙接待一下客人。她在电话里细细叮嘱，柳时序安安静静地听，她以为他心不在焉，没想到最后竟也顺利地帮客人办理了入住。

这孩子总像是不想见到民宿的人似的，大白天睡大觉，晚上去年轻人去的地方，凌晨才回来。来这里的几天，怎么也见不到他的人。这会儿房门紧闭，恐怕也还未醒。

金淑珍把橘子和牛岛的一日游票放在房间的门口，还留了一张便签，“觉得闷得话，去牛岛看看吧。明天早上九点从民宿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