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创会在一个相当豪华的酒店举行。
会议室里面聚集了游戏部的中层管理者,迟航原本以为会有很多人跟自己一样厌恶周末加班。没想到周末开会不但没有浇灭众人的热情,相反,这些人各个精神昂扬,鸡血比平时打的还要足。
李飞拿着咖啡在人群中侃侃而谈,迟航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你怎么这么兴奋?”
李飞呷了一口咖啡,惬意地说:“你不懂躲开家庭重任的男人的喜悦。”
迟航讽刺道:“原来你们家是丧父式育儿。”
李飞指了指人群堆里的一片儿人,“喏,他们都是。”
迟航想,人间的悲欢确实不相通,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会议的主题是游戏部需要什么样的文化。
一个外表干瘦、戴着眼镜的男人将带领会议室的十几号人一起共创。据说他是业界鼎鼎大名的导师,专门为企业家们提供文化建设指导,公司花了一大笔钱才请到他。言下之意是,在场的各位都要格外珍惜本次机会,讨论出有价值的东西。
迟航心不在焉地听着同侪们眉飞色舞、各抒己见,发表针对文化的种种畅享。他在想,一个只看结果、把人当做机器的公司为什么还要执意讨论文化?讨论出一套虚无缥缈的口号之后,难道真的会有人去实践吗?企业文化无疑是自欺欺人的东西,它一直被讨论,不断被谈起,但从未被落实。
迟航的思绪四处飘荡,对正在讨论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以至于被导师点名的时候他都没听清楚问题是什么。
好在边上的人帮他解了围,他转头一看,似乎是游戏设计部的人,印象中开过一两次会,但没怎么直接接触过。
“刚谢谢你。” 中场休息的时候迟航对边上的人说。
“举手之劳,我叫夏尘宁,游戏设计部的。” 那人伸出手。
“幸会,我迟航,研发组的,之前貌似一起开过一次会。”
夏尘宁说:“嗯,有点印象。”
迟航拿了两块茶歇的蛋糕,把其中一块递给夏尘宁,算是用跑腿报答下他刚才的举动。
“你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夏尘宁好奇地问。
迟航指了指手上的蛋糕,开玩笑道:“在想茶歇吃什么。”
夏尘宁忍不住笑了,托腮看着他,说:“终于在这个会议室看见活人了。”
因为这句话,迟航不由得多看了对方几眼。夏尘宁扎着一根马尾辫,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看得出来应该有户外运动的习惯,他的五官立体,浓眉大眼,感觉不像南方人。一番闲聊下来,果然他是山西人,大学之后就来上海了。
他对游戏怀有极大的热忱,以为迟航也是个游戏控,所以谈起新游戏时洋洋洒发表了一大串颇有见地的想法,迟航是个绝佳的聆听者,他适时提问,适时肯定,夏尘宁他乡遇故知,聊天的热情像旺盛的火苗,熊熊燃烧着。
其实迟航压根儿不喜欢游戏,也很少玩游戏。因为在游戏部工作的缘故,他尝试过很多次试图让自己喜欢上游戏,但他发现怎么也不能从游戏中获得任何一点快感,后来便放弃了。不过他从不对别人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这无疑只会引来同事咋咋呼呼惊讶的目光。
好在茶歇时间不是很长,在迟航面露倦意之前对话被导师的手势中止了,迟航对干瘦如柴的导师升起了一丝感激,在下半场的讨论中勉强打起精神配合。
为期两天的共创结束,意料之中,毫无收获可言,迟航心想或许这是自己的问题,他可能根本不适合当一个管理者。他崇尚自由,厌恶集体主义,蔑视权威,讨厌操控,也不喜欢被掌控。他的理想去处应该是做一个自由职业者,而不是坐在毫无生气的格子间为不认同的人和事卖命。
这时他又想起最近在看的《人生的枷锁》,菲利普听凭自己的心意从高中肄业,去德国学习语言和哲学,又在巴黎学画画,与一群落魄的画家、诗人和作家厮混在一起,过着物质贫穷、精神富足的生活,这样的逍遥洒脱让迟航心生羡慕。
他承认自己是软弱的人,心里有反骨,有自己的主张,但最终也只能随波逐流、活在一种被社会认同的主流价值观里面,从名校毕业,到名企工作,一路晋升,混一个不大不小的职级,领一份永远不会让你财务自由但可以诱惑你一直卖命的薪水。
自从共创会之后,夏尘宁便会经常约迟航和李飞一起吃午饭。李飞和夏尘宁原先就比较熟,过去偶尔也会碰在一起吃饭,只是频次没有那么高。李飞感到莫名其妙,怎么共创会之后,三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饭搭子二人组扩编到三人。
迟航从济州岛回来之后就变得很敏锐,夏尘宁似乎对自己有超乎寻常的兴趣,总是有意无意地试探自己。不过每次他都会选择装聋作哑。
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迟航被蒋辉叫到了一间会议室。本以为蒋辉是要提前告诉他新的人事任命,但看到蒋辉微皱的眉头,他料到不是什么好事。
蒋辉身高跟迟航相近,此刻正靠在窗边,双手交叉,左手戴着劳力士的绿水鬼,他有一张国字脸,皮肤质量很糟糕,长得不算好看,总是板着一张扑克牌似的脸,神情严肃,因此看起来很有些威严,外表与实际年龄严重不符。
“都是自己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蒋辉说,“你的下属周子杰被投诉了。”
迟航有些意外,“谁投诉的?”
蒋辉说:“市场营销部负责人文涛。他说你们接需求总是推三阻四的,研发产能跟不上他们的节奏,耽误游戏推广售卖了。”
迟航冷笑:“这个季度收入不及预期,是想把锅甩给我们吧。”
蒋辉说:“嗯,看得出来。不光我们,他把上下游各方都指责了一遍,大家都被拖下水。只有他自己,倒是撇得干干净净的。”
迟航思索了片刻,他们承接需求或拒绝需求有一套公司内部共识的流程和评估标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本身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有诸多需求方,每天总有无数人火急火燎地提需,好像不给他们快马加鞭地干活,明天这个世界就会停止运转、公司就会一败涂地。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一时头脑发热拍出来的需求在浩浩荡荡地消耗多方人马的精力之后大多就无疾而终了。很多时候,拒绝,和接受一样,对他们来说同等重要。
“老板,我们现在产能有限,不可能所有需求都接,这你是了解的。”
蒋辉说:“我理解我们现在人手有限,但有时候做事还是要委婉一点,别那么直接就说‘NO’,容易被人捏住把柄。”
蒋辉这是借题发挥,说他们态度不行,迟航说:“那我需要做什么?”
蒋辉挑挑眉,仿佛在嘲笑他的迟钝,“多跟他们建联建联,搞搞关系,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现实点说,以后你晋升,文涛手里还有投票权呢。”
蒋辉说的一点也没错。
迟航以前觉得‘理性’这个词语泛着圣洁的光辉,工作之后这个词语的纯洁性就打了折扣。蒋辉自我评价是一个‘理性’的人,在迟航看来他的理性等同于精明的现实主义者,等同于算计。他可以无动于衷地接受一切对自己前途有好处的人和事情。
迟航有点清高,内心嗤之以鼻,但不能否认,他这么做一点也没错。
为了消除业务间的隔阂,他依照蒋辉的建议参加了市场营销部的团建聚餐。
聚餐倒是蛮接地气的,不是什么昂贵的料理,而是一家重庆江湖菜。服务员搬来好几箱啤酒,又一盘一盘上着盖着红辣椒的炒菜。
也知道是不是存心要捉弄迟航,这顿聚餐又要吃辣,又要喝酒,于他而言,完全是一场死局。
迟航不得不戴上一张自己不那么熟悉的面具,微笑着和餐桌上的人聊天。好在互联网公司都是年轻人,又是市场营销部,同事们性格活泼,开朗健谈,有说有笑,气氛也算不错。
文涛坐在餐桌的上座,他是一个表面和善,笑容可掬的人,说话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这样的人你永远猜不出他会在背地里兴风作浪,有时还会狠狠捅别人一刀。
迟航其实蛮怕跟这种人打交道的,但是今天的饭局他硬撑着头皮也要打开话匣子。他看见自己谄媚地笑着,客气地点头,附和着说话。
文涛的态度淡淡的,也没非要他喝酒,倒是他的下属们,各个似嗅觉灵敏的警犬,接二连三、花样百出来劝酒。
迟航一开始说自己酒精过敏,一杯就醉,但是没有人肯信,说他不喝就是不给营销部面子,就是不把他们当自己人,一顿上纲上线。反正酒桌文化嘛,就是一种威权的施压,你非要拉着脸不喝酒,那就是对威权的挑战。
迟航不是来挑战的,他是来臣服的。
于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这样吧,我酒量真的不行,就喝一杯,敬一下文涛总,后面多多合作。”
文涛笑起来:“迟老师,我今天可是得了夫人的命令,要滴酒不沾的。你看这么多同学排着队要和你喝酒呢,你跟他们喝呀。”
迟航有点尴尬,劝酒是个技术活儿,他可真心不熟练。
其他人也怂恿,“迟老师,你只给文涛总面子,一点也不给我们面子哦。”
迟航说:“那我喝两杯,一杯酒敬文涛总,另一杯敬大家。我酒量确实不行,喝一杯马上就会上脸。”
边上的人说:“迟老师,这酒量练练就有了,你刚才还只能喝一杯,现在就能喝两杯了。你跟我们喝一圈,保准你的酒量‘蹭蹭’上去。”
迟航实在说不过他们,也懒得再解释,索性豁出去了,“那我先敬文涛总一杯,文涛总您给个面子。”
文涛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不轻不重跟他碰了一杯,“迟老师,你今天可得喝满,不醉不归哦。”
迟航仰头干了一杯,周围的人齐齐鼓掌,纷纷递上下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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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