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上海前往济州岛的高空中剧烈颠簸,客舱里的乘客发出一阵慌乱的骚/动,有小孩尖锐地哭叫起来,紧接着广播里传来机长冷静的安抚声,“目前飞机受气流影响产生强烈的颠簸,请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不必惊慌,我们会带大家安全着陆。”
迟航刚要沉睡的意识一下子又被唤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转头把脸贴近机窗的玻璃,外面是一片茫茫的灰色迷雾,飞机的侧翼若隐若现,在强气流里剧烈地颠簸震颤,像一只穿越黑森林的蝴蝶,脆弱、不堪一击,随时会折翼。
随着头顶的警示灯又一阵急促的嗡鸣,他的心脏被抛起又坠落,失重的感觉让他倍感不适,左眼皮“突突”跳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捏紧座椅。
他闭上眼睛,自嘲一笑,原来自己还是怕死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再睁开眼的时候,飞机已经摇摇晃晃地在济州国际机场着陆。
彼此陌生的乘客在经历了刚才那一阵惊慌之后相互露出宽慰安心的微笑,起身拿行李的时候更是多了一份礼节。
迟航的左眼皮还是突突”跳着,他有些疲惫地按着眼皮,跟着出关的人流一路向前。
这时同行的人中间爆发出一阵雀跃的惊呼,“哇,快看!下雪啦!”
航站楼的自动门打开,冷冽冰凉的空气铺面而来,迟航想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便冒着冷意走出了航站楼,他抬头朝前看去,还没来得及欣赏飘扬的雪花,黑框眼镜上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模糊了视线。
他近视度数并不高,摘掉眼镜也可以看清天空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还有马路正对面的棕榈树间“HELLO JEJU”几个大字。
寒风裹挟着雪花吹到他的脸上,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很快又退回到航站楼内。
他的目的地在西归浦,位于济州岛的南面,距离机场40-50公里。西归浦离市区有些远,也没有特别出名的景观,很少游客会全程把住宿订在那里。迟航一开始是被民宿韩式古建筑的外观吸引,等他临近出行再细细查了攻略,才发现民宿的地点有点偏,再想退款已经来不及了。
济州岛很小,住哪里都一样,何况他这次有的是时间,每天环岛跑一圈也不是什么问题,他这么想着,便说服了自己。
从机场到西归浦,打车要好几百人民币,迟航舍不得花这笔钱,决定坐公交过去。反正,还是那句话,他有的是时间。
他在绿色的巴士后座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巴士很空,只有几个老人零零散散地坐着,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和表情呆滞的老人不同,迟航毕竟第一次来济州岛,岛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窗外掠过去的风景。
一开始是频繁出现的咖啡店和加油站、美式建筑风格的快餐连锁店、家庭便利店、朴素的民居,接着人气越来越少,开始出现大片的田地,这个季节的田地里什么也没有,光秃秃的很荒芜。铅灰色的大海卷起白色的浪花,撞在海边黑色的岩石上,像漫出酒杯的啤酒花,海面上盘旋着无数只乌鸦。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单调,雪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从轻薄的雪花粒慢慢变得如鹅毛般厚重,密密匝匝地落下来。车上空调的暖气明显不足,寒气从车外漫延进来,迟航冷得哆嗦了一下,他下意识裹紧自己的外套,又看了看表,才只开了一半不到的路程,于是他闭上眼,任由自己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
“航航,大过年的,你为什么要跑那么远?” 方晓萍听到迟航过年的出行计划,皱起了眉头。
“妈,济州岛很近,坐飞机不到两个小时。” 迟航解释道。
“你每次坐飞机,我都提心吊胆的,大过年的就应该安安生生地在家待着,别让我们担心。”方晓萍不满地摇头。
“是啊,航航,听你妈妈的,就待在上海吧。况且过年还要走亲戚,你不在,这怎么办?” 迟建州喝着啤酒,也附和方晓萍。
“爸,你们去就行,我跟他们见了面也没什么话题……”
迟建州重重啧了一声,“就因为你都不走动,跟亲戚才会越来越疏远,你们年轻一辈也该多联系联系,不要总是一个人闷在屋里。”
迟航不说话了,默默地吃饭,三个人的饭桌又陷入跟往常一样的沉默。
迟航最终还是违背父母的意愿,执拗地登上飞往济州岛的飞机。
飞机跑出跑道,像火箭一般直冲云霄,迟航感觉自己在机舱内三百六十度地翻转,奇怪的是周围听不到孩童的哭叫,乘客的尖叫,偌大的机舱内竟然只有他一个乘客,安静地像一座空中坟墓。他有些慌乱,莫名还有一些悲伤,还没来得及多想,眼前就有一团烈焰膨胀开来,烈焰像一只凶猛的火龙,张开巨大的嘴巴,一下子把他吞噬了。他没有感觉到痛,只是听到耳边一阵悲戚又绝望地呼叫。
“航航!”
那是方晓萍的声音。
一阵紧急的刹车声响起,迟航的身体被车子的惯性带得往前一倾,头不轻不重地磕在了前面冷冰冰的座椅上。他揉了揉眼睛,才发觉眼角是湿润的。等他从梦境中缓过来,又有点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过了几秒,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穿着一双单薄的球鞋,脚底的冷意不断往上蹿,车里的温度比之前更低了,窗外的路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
前面的韩国老奶奶探出身子,“司机师傅,为什么停车了啊?”
司机抱歉地说:“车子突然熄火了,我下去看看。抱歉啊,请您先在座位上等候。”
因为工作的缘故,迟航学过韩语,他学习能力很强,听说读写都不赖,因此听得懂前面的对话。
他看了看地图,松了口气,离目的地很近,只剩不到两公里的路程了。于是他耐心地坐在车子上等,外面的雪景百无聊赖,他便打开公司的APP,查看工作的消息。
离春节放假只剩一个礼拜,但工作节奏完全没有因为假期来临而有丝毫放缓的意思,工作群里仍然如火如荼地在拉会、开会、争论、对齐。迟航心里生出一丝厌恶,但身为一个五人团队的研发经理,他无法置身事外,果断地在一个需求对接群里拍掉了业务方不合理的要求。
“老大,为你点赞~你休假还看消息呢?” 组里的下属周子杰私下敲他。
“时刻待机。” 迟航发了一个嘲弄的微笑表情。
迟航不喜欢搞那一套上下有别,为人也很随和,自己团队的氛围很好,和下属的对话没那么严肃正板。
“老大,你好好休息吧!这个项目的事情我会处理的,有问题随时向你同步。” 周子杰是组里一个相对资深的研发人员,做事靠谱,向上沟通的能力也不错。
迟航回他:“嗯,我们的产能有限,判断好事情的重要性和优先级,不要把时间耗费在价值不高的事情上。”
周子杰:“收到,老大~!”
迟航再看了一圈对话框,把当下能回复解决的问题一一都清理掉了,他呼了一口气,才注意到这巴士仍然还是纹丝不动。
他按捺不住,起身往前走,这时一直在车外忙活的司机大叔也回到车里,他身上落满了雪,抱着双臂,一副被冻得够呛的样子。
迟航开口道:“大叔,请问车子什么时候可以发动呀?”
司机大叔摇了摇头,“车子坏了,目前找不到原因,要等公司派人过来维修。”
后面的老人家们听到司机这么说,都纷纷站起来,走到前面,“哎呀,这下可怎么好呢,我们要等多久呢?”
司机大叔抱歉地鞠了个躬,“难说啊,大雪天的,听说过来的路上还发生了几起追尾的事故,交警把有些路段围起来不让通行了。”
老人家们嚷嚷起来,“这可怎么好啊!”
司机大叔也很为难,“您看看,如果家里有人的话让他们过来接您一趟。”
老人家们嘀嘀咕咕一阵,然后纷纷拿起手机往家里打电话。
迟航打开叫车软件,发现附近一辆车也没有。
两公里,撑死二十分钟也就走到了,于是他选择下车,自己一路走过去。
地面上的雪积得很厚,行李箱才拖了几步路轮子上便滚满了雪,往前挪动变得异常艰难。而此刻寒风还在呼啸着,像刀子一般掠过迟航的脸颊,明明周身那么冷,脸上却是火辣辣地疼。他感觉累极了,双脚沉重不堪,仿佛有什么锁链拴住了他。
他望着白茫茫的世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选择听妈妈的话,绝不在冰天雪地来这个无人问津的小岛受罪。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他一定不选择省钱,坐上那辆四处漏风的公交巴士。
要是从机场出来就打车,他兴许现在已经坐在热烘烘的房间里喝着热茶看着电视。
可是没有如果,一切都是他自找的,眼下他只能狠狠咬住下颚,慢吞吞地在风雪里挪动。
走了好久好久,在迟航觉得自己即将倒在雪堆之际,他终于看到了那几个字。
“济州四季”。
一行中文繁体字,一行韩文,还有一行英文字母,刻在金木上,在幽黄色的壁灯下散发出迷人的优雅和隽永之味。
迟航看着这几个字,差点热泪盈眶,他想到了八个字,叫做“循此苦旅,以达天际”。他刚才在走的道路,宛如一条朝圣之路,充满波折、坎坷和艰辛。
他迫不及待地丢下行李,跨步向前,用力按住门前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