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小庞氏撞见一个婆子,也不知是谁,就拉着她,“呦,存哥儿媳妇儿吧,没前一个漂亮,不过要是我儿子还在,能娶个这样的也不错咯!”
小庞氏吓了一跳,问道:“您是?”
“我是马姨娘啊,你们大婚那天,我也去了,哦,你盖着盖头没看到。”
“马姨娘好。”小庞氏尴尬,想走,又不知怎么摆脱这个婆子。
“夫人,小厨房已经好了,过来吃饭吗?”杜氏在园子里踱步子,正巧看到小庞氏,上前说道。
“哦哦,好,那姨娘回见。”说罢,赶紧丢开了手,跟着杜氏往小山轩去。
“她是谁?什么马姨娘?”小庞氏心有余悸。
“她呀,是老爷的姨娘,早些年生了个儿子,是家里的二少爷,比三爷还大好些呢,只是没过三岁就死了,这姨娘受不住,当年就疯了一回,后来慢慢调理回来了,可是脑子还是有点不正常,说话没遮拦的,她爹妈都在汪家当差的,她呢,是家生子,看在老子娘的份儿上没发卖出去,平时跟着她爹妈住在角门边小平房里,也是怕又发作,爹妈能看着,就是家里聚会,她也是不怎么参与的,不知道怎么的,今日跑了出来。”
“她说去了我的婚礼呢!”
“估计是家里放出来看热闹了吧?不值什么的,虽说她有时候脑子不清楚,行事又不讲规矩,但也不是个坏人,不会伤害人的,也是个可怜人儿吧。”杜氏道。
说着话,两人就进了小山轩,杜氏又道:“今儿在哪儿开饭?”
“就在这儿?”小庞氏也不清楚汪家规矩,便指着正堂道,管它哪儿呢,她折腾了一个上午了,刚才又受了惊吓,现在饿得要命,先把饭菜端上来要紧。
“得嘞,我叫人搬张小桌子过来。”
“你别忙活了,叫下人们做吧,过来咱们说说话儿。”小庞氏见杜氏忙前忙后,有些不好意思。
“夫人,这是应该的,也是合着您在这小山轩头一回,以后您熟悉了,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费事,都是这么弄的。”
“哎呀,别夫人夫人的叫了,说到底,我该叫你姐姐呢!”
“那哪成!”杜氏忙道。
“今后还有好多事儿,我都要请教姐姐呢。你就叫我兆楠也使得。”
“天么天么,那可不成,我叫您楠姐儿吧。”
“都成,就是个名儿,以后我还是叫你……你可有个大名儿。”
“嗨!只一个凑活着的名儿,叫银花,怪俗气不是?”
“哪有的事儿,我以后叫你阿银姐姐可好。”
“呦,真好听,真是有学问的人才能叫得这么好听!谢谢姐姐!”
“也别姐姐姐姐了,我刚从万荣堂回来,新媳妇儿头一次,都吓出冷汗了,阿银姐姐你过来,咱们一处坐着聊聊天。翠儿,叫人上些热茶果子来。”小庞氏道。
“姐姐怕什么,汪老爷不会刁难晚辈的,太太又是姐姐的姨妈,自然是护着姐姐的。姐姐是个命好的,在这个家里,谁敢欺负了姐姐!”杜氏道。
“可不是这么说,我们庞家虽说是读书人家,可到底是个小门小户,像汪家这么大个家业,我也是战战兢兢,姑爷又是家里的嫡长子,我这懵懵懂懂的,就成了长媳,我可不敢有差错!”
说话间午饭就备好了,两人挪到正厅旁暖阁里,就要开饭了。
“姐姐先入座。”杜氏牵着小庞氏的手道。
“你也坐吧,亏得有你陪着,这一日的午饭,我一人倒真吃不完。”
“有什么!吃不完赏了下面的人就得了,姐姐快尝尝这道汤骨头,鲜香开胃,一小碗喝下去口舌生津,来,我给你再夹几片这二色腰子,鲜美得很!”
“你也吃,别忙活着我了。”小庞氏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家厨子是专门请的吗?”
“呦,怎么?还没改口呢?是您家!”
小庞氏羞了脸,道:“是有些地方还没改过来。”
“没事儿,我帮您盯着,慢慢地就好了。”杜氏笑道,“汪家是有个大厨房的,可是在宅子里,你也见着了,汪家府邸大,东边宅子做了饭菜再送过来,费人费事的,所以这园子里几处大的院落,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再说老爷和大爷吃饭都有自己的口味,重口难调,这小厨房的厨子,都是各屋主在外边儿挑了好的厨子厨娘,只大厨房的厨子是家里的,您恐怕不知道,这府里二小姐的亲妈就在大厨房帮厨呢!”
“啊?厨娘吗?怎的有了二小姐还在厨房里?”
“是这姨娘不省事,被贬到厨房了,要说二小姐是个厉害的,有事没事,姐姐您尽可去竹枝轩会会她。”
“是要去了,听说这次婚礼,她尽了不少力。”小庞氏随口道。
“可不是,她在汪家说得上话的,不过这婚礼啊,大爷倒成了甩手掌柜了。”
“怎么?”听到大爷,小庞氏放下了碗筷。
“您怕是不知道,大爷在外面,一贯忙得很。”
“忙什么?”小庞氏涉世未深的,并未察觉到杜氏的言外之意,很是认真地问道。
“您真是个小姑娘!哎呦,造次了。”杜氏小声惊呼。
“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姐姐告诉我吧。”
“我给您说说吧,大爷之前正房里是沈氏,你是知道的,后来啊,沈氏一直无所出,故而她做主,纳了李氏给大爷做姨娘,不是说前些日子,正是这李氏负责姐姐一家的起居吗?”
“是了,只是我并未见到李氏,我娘管我管得紧,不叫我乱见外人的。”
“呦,这话儿说得,都是一家人!”
“姐姐说得对。那这李氏是个怎样的人?”
“李氏是个木头人!”杜氏逗乐似的答道。
“怎么个说法儿?”
“您没听您姨妈说吗?那沈氏走了之后,李氏就跟着您姨妈吃斋念佛了,成天板着个脸,大爷见了她都要绕道走!”
“哈哈哈哈,真这么吓人?”
“这李氏最爱说教了,哪个男人喜欢这样儿的?”
“那男人喜欢什么样儿的?”
“哎呦呦,天么天么,您怎么就这么着,问出这种话来?”杜氏故作震惊嗔怪道。
“哎,好姐姐,你当我没说,你再说说李氏呢?”小庞氏红了脸,赶紧岔开话题。
“李氏啊?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只一样,大爷的女儿,臻姐儿,就是沈氏生的那个,是养在李氏跟前儿的,这丫头古灵精怪,一家子都喜欢,都哄着,大爷也喜欢,十次里面啊,有十次都是因为这丫头,大爷才的去李氏那儿。”
“噗!”小庞氏被杜氏逗笑了。
“您也别光乐,这不也是个留住大爷的法子,离那么远,有这么个羁绊,大爷心里,也总得有个位子留给她不是?”
“嗯,你说得也对,不过李氏不住这院儿吗?”
“我的姐姐,您真是啥都不知道啊!李氏跟着姐姐您的姨妈住倦云室,远着呢!”杜氏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李氏家里是匠户,她爹做青铜器件是个好手,这些年李氏也攒了些钱,她爹倒不开工了,到处收件,总捡些好的给大爷送过去,就这点,大爷也喜欢得紧,也算是她的好手段吧。”
“哦哦。”小庞氏点点头。
“反正日子久了,您就知道了。再然后,就是我了,我也不瞒着您,我呢,是沈氏走了之后,李氏又念佛去了,这才收了我的,不过给大爷逗个乐,这几年大爷身边没个人儿,我呢,帮着大爷打点打点院子里的事儿罢了,这些年大爷在家的日子也不多,大爷也嫌着我不会说话,没读过书,我啊,也早就灰了心了。”杜氏叹着气道。
“姐姐,快别这么说,倒叫人心疼。”小庞氏安慰道,“不过,你说大爷不在家,不在家去哪儿呢?你说得那个忙吗?”
“我悄悄告诉您吧,大爷对家里说得,说他去书院读书了,书院在道梓街,往北走两步,再往东一拐就是水育巷,您刚来这平江府不知道,水育巷是这一带最有名的花街柳巷,一整条街都是勾栏戏院,您说大爷干嘛去了?”
“什么?”小庞氏丢了魂儿似的。
“可不是,您以为大爷不着家干嘛了,要是办正事儿,还能都这会子了,没个正经事业?”
“等等,那他今儿到底去哪儿了?”
“他说了去石湖那边儿了。”
“姐姐,你给我句实话。”
“这真不知道,他也不跟我说啊,我算什么,水育巷的事儿,也是跟着他的小厮说给我听的。”
“我饱了。”撂下这句,小庞氏就进了里屋。
当晚德存并没有回家,小庞氏更笃定德存又出去鬼混了,直到第二天晚上德存才回来,一回来也不和小庞氏说句话,喝了口水就要躺下睡了。小庞氏越想越难受,那种得不到关心的屈辱感笼罩了她全身,便和德存闹了起来,德存听小庞氏说出些叫人不高兴的话,也没兴趣回嘴,只起身就去了杜氏屋子。
小庞氏傻了眼,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就是有心想大闹一场,可对方根本不打算和自己争,拍拍屁股就走了,这比吵一架更让小庞氏无法接受。她躺在床上哭了一整晚,只觉得心里憋得慌,又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天本是女婿拜门的日子,德存倒也不打算赌这个气,大早上就去了倦云室拜见了岳父母,庞姨妈还是那样,说话夹枪带棒地,张嘴闭嘴都透着高人一等的气势,德存也不理会,尽了礼数就扭头走了,回了小山轩才叫摆桌吃早饭。这会儿小庞氏刚起来,昨晚又失眠又落泪的,这下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听说德存撇下自己,直接去拜门,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眼泪,两汪泉水又从那只剩个小孔的泉眼里流了出来。
德存见小庞氏那样,只觉得心烦,扒了两口稀粥就走了。
等德存走得影儿都没了,小庞氏才哭出声来,引得杜氏也出门看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我的好姐姐,大早上的,眼睛哭得都看不见了。”杜氏忙上来用手帕给小庞氏擦泪。
“昨儿姑爷在你那儿呢?”小庞氏拍开杜氏的手道。
“这怎么说的,大爷昨晚过来,气冲冲的,我吓都吓死了,哪敢说一句话,我正要问呢,到底怎么回事?”
“你真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啊?大爷昨晚一进来,鞋也不脱,眼儿都没瞅我一下,倒头就呼呼大睡,一早起来也是一句话没有,收拾了就出门了。”
“哇!姐姐你说我怎么办哪!”杜氏忙给小庞氏拍拍背,把她拉到自己厢房里,哄着她止住了眼泪,又叫下人弄来了热水给她抹脸,渐渐地小庞氏才冷静下来,抽抽搭搭地把自己怎么盼着夫君爱护自己,德存又怎么在新婚夜冷脸,昨晚又是怎么闹起来的,一五一十跟杜氏说了。
杜氏听了也抹了抹眼泪道:“没想到你们庞家看着都知书达理的,竟也这样对自己的孩子,我要是能有个你这样的女孩儿,高兴都来不及,还冷落着,真是没天理来。”
“哎,嫁个姑爷也这样对我,我可怎么办呀,真是我不好吗?”
“哪儿的话,我跟你说,这一人好一口,你得知道大爷好哪口儿,你跟他扭着来,他当然不喜欢,我们女人得依靠着男人过日子,这也要有智慧的,人家在高处,咱们在低处,咱还上杆子往枪口上撞,这不是傻气嘛!”
“那怎么着呢?”
“你就是太年轻!由着自己性子哪行,你看大爷,喜欢什么样儿的?”
“我哪知道,这么些天了,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
“嗨!你这丫头,还在说气话。你想想大爷为什么喜欢外面的,外面的那些都是干嘛的?难道真对大爷是真心的?那是在养着她们的饭碗!所以怎么着,自然对大爷是千依百顺,你呢,你把自己当大爷的什么?”
“我是正头娘子,怎么好跟外面的不三不四的比!”
“又来了不是?正头娘子又怎么样,大爷最烦天天摆着架子的了,大爷在家,老爷太太已经管得紧紧的了,回了咱们这个小山轩,还要被拘着,你说大爷在自己屋还要听你的?老爷太太那是不听不行,你呢?”
“那要怎么样嘛!”小庞氏赌气。
“外头怎样,你也怎样。”
“那哪成!”
“哎呦,话都跟你说了,你要听不听吧!”
“那你又怎样了呢?”
“我?我有什么,我早说了,我什么也不是,大爷乐得来我这儿,我就好好伺候着,我也仰仗着大爷吃饭,自然也是哄着他。你要是不乐意,那就继续跟大爷拧着过,赶明儿哪,三四个姨娘请进门的日子,有你好受的,我是没那个心思和你争的,可保不齐后面来得还是个老实的!”
“哎呀,好姐姐,我一时没想明白,姐姐说了,我才略有些懂了,我年纪小,在家娘又没教过这些,今后不这样了。”小庞氏渐渐想明白些,见杜氏不大高兴了,又生怕以后她不掏这心窝子了,赶忙道。
“你不用跟我说,你怎么样是你自己的选择,我管不着。”
“姐姐是生我的气了,一会儿我做东,给姐姐赔不是,好吗?”
“哼,我也是心疼你!”
于是午间小庞氏命人去城里有名的馆子买了茶饭果子,请杜氏饱餐了一顿,按下不表。
如此家下人都惊讶,小庞氏竟和杜氏关系如此融洽,两人好得连了体似的。李氏见了都忍不住和汝惠八卦:“你说奇了怪了,都说娶了个新媳妇儿,倒像是给那杜银花娶得了。”
“哈哈哈哈,我哥也和我说来着,说是她俩蜜里调油,倒不在他跟前抱怨了,那小庞夫人也上道儿了,不惹他烦,还给他准备好酒好菜。”
“这成了什么样儿了,没个正室夫人的样子,倒跟外头那些姑娘们似的,你没发现吗?原先新夫人从家里带过来的嫁妆衣服,起码都素雅,这会子倒全换上新的了,跟那杜姨娘也没什么两样儿,怕不是一起去成衣店现买的。”
“我倒没想到,李姨娘你倒是会刻薄人的,别是吃醋了吧。”汝惠嘲笑道。
“哎呦,我吃她的醋?你以为你哥真喜欢这位夫人?”
“哎,不过过日子罢了,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吃什么醋?姨娘今晚吃醋鱼,成不?”妙清靠着摇椅,脑袋摇摇欲坠,就要睡着,听见醋字,一激灵就醒了。
“要吃鱼?你找太太去。”李氏瞪了妙清一眼。
“得了,别逗她了,也别去太太那儿吃了,就说我留你俩吃饭了,我叫小厨房给你烧醋鱼。”汝惠道。
“那我不要醋鱼了,白大叔的货鳜鱼,还有荔枝腰子最好吃了,我要吃这些。还有斫鲙,啊,糖渍樱桃,啊……”
“别啊了,你当我这儿是白鹤楼呢,什么都能给你叫来,再说了,大晚上吃斫鲙,你也不怕闹肚子,入秋了,别吃太凉的。姨娘你管管臻姐儿吧,才刚过五岁,口气倒不小了。”
“我管她?满府里谁敢管她,老爷大爷都不管!”李氏阴阳怪气道。
“天么天么,您管我管得还不多?满府里就您敢管我!”妙清大叫。
“就你这天么天么的毛病,我说了几遍了?也不知跟你爹哪个相好的学的,哪个好人家的小姐说这个?”李氏又气起来。
“哎呀,开饭了开饭了,都给我去屋里候着,谁家客人在主人家里嚷嚷来嚷嚷去的!今儿货郎过来了,我买了好些杏脯话梅,还开了一坛桂花酒,进去吃吧,闭上你们嘴吧,天上月亮听见你俩聒噪都要躲着走!”汝惠被闹得不行,道。
妙清一抬头,正看见天渐渐暗下去,一边儿是太阳往下落,照得天空火红火红的,一边儿是月亮往上升,又衬得天空幽蓝幽蓝的。
“你瞧,安静下来才能看见这样的天空。”汝惠也抬头,轻轻地说。
“算着日子,也快中秋了,不知道小姐在天上可和老爷夫人一家子团圆了,也不知何年,我能再见着小姐。”李氏也轻轻地说。
“哪天吃螃蟹啊?”妙清见俩人都伤感起来,打岔道。
“就你煞风景!”汝惠瞪了妙清一眼,又笑了一回,三人便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