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存这边一答应,原本中断的筹备工作,就加紧着继续起来。德存也不想管,看着家里人乐呵的脸就心烦,故而更是三天两头往外跑,都快把柯姐儿的门槛踩烂了。
“那姑娘就这么惹你讨厌?”柯姐儿半倚在榻上,手搁在懒架儿上,青丝松松绾着,穿着件芙蓉花纹的罗纱背心,内搭的藕色抹胸隐隐绰绰,口中含着冰镇酸梅子,调笑道。
“你说庞兆楠?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儿了,嗨,她什么样儿与我什么相关,我躲了她去。”
“你这话说得薄情!人姑娘嫁过来,兴许人家也和你一样无奈呢?你就这么对人家,我都替她不值。”
“值不值的我也管不了,我娘她们一家子都心气儿高,我那姨妈招了个入赘的姑爷,倒跟买了个家奴似的,在汪家,就是丫鬟小厮,我们也是客客气气的,也不会无故怎么样,她家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说,有什么气也爱往我那姨夫身上撒,也不知道神气个什么,要不是我家接济着,她家日子都要过不下去。”
“呦,这倒有意思,你姨夫就忍着?”
“忍着呗,早几年两家人还常来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就对姨夫颐指气使的,整天说姨夫没规矩,不会办事,我那个姨夫也是没气性的,人长得倒一表人才的,可说起话唯唯诺诺的,他俩倒是王八对绿豆,般配得很。”
“说不准你和你那表妹也对上了呢?”德存说得夸张,柯姐儿被逗得咯咯直笑,也开玩笑道。
“菩萨保佑吧,别是个多事儿的就行,就这恐怕都难,这一窝子飞不出个好的!哎,你那冰镇梅子也不给我递一个!”
“自己刚还说呢,这会子就使唤起我了,你自个儿拿吧,这一大盆呢,昨晚给你折腾得腰酸,起不来。”柯姐儿白了德存一眼,吐了个梅子核儿。
立秋后,天气渐凉,德存的婚礼如期举行,因是续娶,加上德存不太配合,庞太太决定抓大放小,点头同意婚礼简简单单办。曹氏松了口气,毕竟真干活儿的是她,庞太太自己不出面,怕下人说她礼佛之人还管这尘世,可又不放心,故让曹氏每天晚上给她做汇报,曹氏恨得牙痒痒。汝惠一半是凑热闹,一半也是心疼曹氏,便也帮着置办些用具、安排些人员等。妙清呢,则像个跟屁虫,跟在汝惠后面,看什么都新鲜,李氏拦都拦不住,便也随她去了。
因庞家在润州,所以婚礼前几天,汪家就派人将庞家人接了过来,一家子都安置在倦云室的几间厢房,到时迎亲花轿从轿厅出发,直接去倦云室接了新娘子,出了汪府正门,转个弯就可进园子,去小山轩。托婚事的福,这倦云室八百年难得一见地喜庆了一回,因为就近,招待庞家的活儿就落到了李氏身上,妙清是个人精,天天粘着汝惠,独留李氏一人面对着这难搞的一家子,于是每天晚饭,李氏都跑来竹枝轩吃,顺便跟汝惠抱怨庞家人有多麻烦。
“新媳妇儿呢?也这样儿吗?”妙清特别好奇了。
“哎呦,见不着,不知怎样金贵,藏着掖着的,说是婚前见着了,不合规矩,也不知哪门子规矩,咱家小姐那么三媒六聘娶过来的,也没这些规矩。”李氏没好气。
“呦,这么神秘呢。”汝惠故作惊讶道。
“但我听派去伺候的婢子说,那小姑娘有些呆!”
“啊?怎么说?”
“好像是说,什么都听她娘的,不是个坏的,就是有点……呃,天真?”
“她十六了不是?家里没教点儿?”
“谁知道啊,瞧着吧,没什么好果子!”李氏忿忿。
“姨娘,这话不好说的,在我这儿说说罢了,到底你现在是汪家的人!”汝惠制止道。李氏自知忘情说错了话,也低了头不再吭声。
“我才不管小娘什么性子,我就想知道好不好看!是不是比柯姐姐还美!”
“你要打嘴!你爹尽带你鬼混。”李氏一听就来气了,这些天汝惠嫌妙清跟着烦,就把她丢给德存,德存就带着妙清出去瞎闹,李氏气得不要不要的,大婚当下的,又不好闹得家下不高兴,庞家的又在跟前,要让知道了家里准备着婚礼呢,未来姑爷就出去眠花宿柳,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因庞家遮得严实,汪家上下都对这个新媳妇儿充满了好奇,到了大婚当天,迎亲花轿到了倦云室大院,新媳妇儿一身红装,覆着红色销金盖头,身量小小的,在礼乐声中,小巧的红色翘头履踩着青色毡席,上了花轿,可惜这位新嫁娘看不到,自己的夫君面色如寒日冰霜,唬得随从之人都噤了声,也不敢要喜钱,直到去了小山轩,等在那儿的孩子们看不懂紧张的气氛,仍闹着要谷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坐富贵、走送、交杯酒等等,都如例行公事般,乏善可陈。新嫁娘盖头揭下,才叫气氛上扬些许,可很快又回落至谷底。庞兆楠并不难看,只是和汪老爷子收进来的莺莺燕燕比,确实算是普通,又碰上之前庞家捂了那么久,吊足了众人胃口,这一亮相属实只能算得上是差强人意,尤其是见过沈氏的内中人,更觉得这小娘子比起沈氏来,差得就不是一两点了。
小庞氏并没有感受到空气中的紧张、尴尬和失望,她只抬眼偷看了德存,她才十六,别人怎么看她,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什么样子。
小庞氏小时候是见过这个表哥的,当时她十岁上下,那几年她娘庞群丽常带她来汪家串门,她娘和庞太太感情甚笃,因庞家那一代只她们两个姊妹,庞家又艰难,庞太太从小就要强,没出嫁时就做各种活计贴补家用,愣是没叫自己妹妹受一点委屈,因太珍惜这个小妹妹,也养成了她骄纵的性格。后来庞太太嫁到了汪家,自然一直帮衬着庞家,庞兆楠出生后,家里对她不能说坏,该给的也都给了,只是她也能看出母亲眼里的失望和期望,她失望庞兆楠是个女儿,又急切期望能早点生个儿子,不要让庞家再断了香火。
庞家世代读书,在前朝有祖宗官至宰相,但到了大周朝,却立下家规,不再科举入仕,为了那点清高和气节,弄得家族凋零,几乎绝后。等到庞群丽生下男孩儿后,全家的关爱便都给了这个弟弟,她成了弟弟的副产品,弟弟吃剩的、玩儿剩的才会到她手里。只家里从前朝传下来的各种藏书,是属于全家的,既无人管她,她便藏进书堆里看书,她最爱看话本子,有趣,又能勾出她对未来的期许,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她想象着有一天,自己嫁给这样一个才子,他眼里只有她,她眼里也只有他,再也不受这些冷落。
当娘亲跟她说要将她嫁给表哥时,她没表示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庞兆楠躺在床上,便会忆起年幼时的相见。那时候德存已经二十来岁了,有一位极可人的夫人,真是一对璧人啊,德存自小读书,翩翩君子,在汪家那种商贾之家中更是鹤立鸡群,那位夫人竟比这位表哥更突出,叫人过目难忘。可惜后来不知怎的,沈氏夫人便病重了,德存急得那样,变得忧心忡忡、眉头紧锁的,也不再逗着她玩儿了,去汪家开心的事又少了一件。
后来表哥的沈夫人去世了,自己的娘亲也有了弟弟,两家来往渐渐少了,也只姨母一直来信关切,贴补也从未断过。兆楠自己也快忘了这个表哥的样貌了,可这门亲事到了自己头上,表哥的样子突然变得很清晰,她想表哥现在应该三十了,过去他面容温润如玉,现在应该添了更多阳刚之气,他的脸上、手上必是已经有好看的纹路了,那样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身体,一定有些毛毛的、躁躁的吧,想到这儿,兆楠脸就红得要滴血,心也扑通扑通地跳,待用被子蒙住脸,才忽又想起这是在自己房里,并无旁人,于是又伸出脑袋来透气,还得左右前后都看看,好像有人在偷窥她做坏梦似的。
婚礼这一路上,小庞氏都是被别人牵着的,她只能从盖头中隐隐绰绰地看到她梦了几个月的表哥,梦里表哥那么温柔,可现在表哥站在自己面前,坐在自己旁边,她又忐忑起来,他身上好像有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这些年他变了吗?他会像对沈氏那样对自己好吗?小庞氏觉得,表哥的呼吸都在身边了,可这个人却好像比年少时离自己更远了。小庞氏又觉得这一定是自己太紧张了,太害怕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和一个成年男子离得这么近,是人都要害怕的吧!
揭了盖头,大家起了哄,再等到德存陪完客,又回到新房,小庞氏一直老老实实坐在床边,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夫君,动也不敢动。
“怎么?姨妈把你嫁过来,没教你些规矩?你家不是规矩很多吗?不知道过来帮我更衣吗?果然是个惯坏了的大小姐啊。”德存一脸微醺,面无表情道。
小庞氏本以为会如梦似幻的新婚夜,就这么“啪”的一声,被德存的声音敲醒了。
“表哥,你醉了。”
“呦,这就开始教训起我了?真是一个德行。”
兆楠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咬咬牙,起身给德存更衣。兆楠的娘,庞太太的妹妹,确实没有教兆楠如何做一个好媳妇儿,显然她自己就不是个“贤妻”,庞太太也告诉兆楠,嫁入汪家是来享福的,有太太给自己撑腰,不要怕。可是她们知道德存是这样的吗?他对沈氏实际也是如此吗?还是因为他醉了?
替德存收拾好后,德存突然拦腰将兆楠抱起,继而是一夜撕心裂肺的疼。
第二天天还没亮,兆楠还迷迷糊糊的,昨晚睡得迟,又没睡安稳,这是第一次在睡着时,身边躺着一名男性。睁不开眼间,兆楠却听到了德存的声音,不像昨晚那么阴翳,这会儿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
“对不起,我不该把气撒你头上,可我也无法如常地面对你,该尽的责任我会做到,其他的……”兆楠只听到对不起三个字就又睡过去了,德存见她确实乏了,便没再说下去,起身穿上衣服去杜氏那儿了。
“大爷?”杜氏昨儿也跟着闹了一天,晚间见德存在正屋,心里又不痛快,直直睁着眼到半夜才勉强睡着,这会子也还没爬起来,迷糊间感觉有人在推自己,才眯着眼瞧了下来人。
“起来,伺候我更衣洗漱,一会儿你再接着睡。”德存道。
“哎呦,大爷您不闹您媳妇儿,来闹我!这才什么时辰就不让人睡觉。”虽是如此说,杜氏还是乐呵呵一骨碌爬了起来。
“大爷今儿要出门?”
“嗯,待会儿要有人问,就说我有要紧事办,出城了。”
“这是什么话,到底什么事儿,没头没脑的,谁信啊!”
“就说转运副使家的公子派人来了,发了帖子叫我去石湖那边聚一聚,晚了人就要走了。”
“行吧,你说啥就是啥,可今儿新媳妇儿可要拜见公婆,要赏贺的,你就这么丢下她,不陪陪?”
“她那一家子不都陪着呢嘛。”杜氏见德存说得冷淡,转了转眼珠儿,便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那爷什么时候回来,我好回老爷太太。”
“晚上就回了……”德存想了想,改口道,“明儿吧。”
“怎么还跨天了,我寻思着,晚饭前得回来呢,怎么直接成明天了?明天爷您不拜门哪?”
“有什么拜的,不就几步路,明儿再说吧。”德存说罢,也没吃早饭,就出了门。
等贴身丫头翠儿叫醒小庞氏,已是快要五更了,“小姐,醒醒,得起来梳妆了,一会儿就要去拜见公婆亲戚了。”
小庞氏本还在梦中回味那句“对不起”,一听拜见公婆,就惊醒了,赶紧洗了漱,坐在梳妆台前,边理妆边道:“以后别叫小姐了,改叫夫人吧。”
“是。”翠儿答道。
小庞氏又问道:“姑爷呢?”
“姑爷一早就出门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姑爷先前去了西边儿厢房,没一会儿就走了。”
“西厢房?谁住着?是那个杜姨娘?”
“是呢。”小庞氏听罢,心中有些翻滚,可又觉得定有缘故,想到昨晚的浓情蜜意,小庞氏更坚定了想法。
待小庞氏正要出门去万荣堂,正碰上杜氏往正屋走。
“夫人。”杜氏朝小庞氏行了个礼。
“杜姨娘?”小庞氏此前并未见过杜氏。
“是了。”
“抱歉,之前未曾见过,故而不清楚是你。”
“夫人说得什么话,这有什么道歉的,以后慢慢就熟悉了。”
“我正要去万荣堂拜见老爷太太,要慢待了。”
“夫人先别急着走,我有事要跟夫人说的。”
“什么事?”
“早上大爷来我屋子了,说是见夫人您睡得熟,不忍心吵醒您,正巧我起得早,就来我屋,告诉了我,因转运副使家的公子派人叫他,定要他赴约,不然他们几个就得走了,实在无法只好先出城去了,并让我回头转告夫人。您一会儿见着老爷太太,若是被问起,也好有个答复。”
“我说得有一个缘故……我晓得了,谢谢你特地来告诉我这事儿,一会子我给老爷太太请了安奉了茶就回来,咱们一块儿吃饭可好?”
“好啊,先谢谢夫人惦记着了。”说罢,杜氏又立在一侧福了福,小庞氏点头示意,便直往万荣堂去了。
“这杜姨娘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人,原先听这府里的人说,是个爱惹事、爱招摇的人,怎么今日见,不太像啊?”翠儿在小庞氏身侧,发表了疑惑。
“我瞧着倒是个很和气的,也老实懂规矩,许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叫人诽谤了去,一会儿和她吃饭,还要再瞧瞧的。”
“大爷也真是,就走了。”
“姑爷是有正经事儿,你别瞎说,一早姑爷还哄了我呢。”
“小姐,你也不怕臊!”翠儿笑道。
“说了别再叫小姐了!”小庞氏嗔怪道。
“是,汪夫人!”
所谓拜公婆,不过是例行公事,庞太太举荐的人,汪老爷子也不会为难,只听到说德存一早就跑出去了,明天才回来,叫汪老爷子气急败坏地拍了几下案桌外,其余的时间,几方都是其乐融融的,小庞氏就有些礼数做错了的,庞太太也帮着遮了过去,如此很快,小庞氏就如释重负地出了万荣堂,回小山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