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陈逸和唐泽睿再见面的时候,距离上一次分别已经过了五年。
这五年,老班长拉局凑过两次同学聚会。第一次,唐泽睿在外地念书没能赶回来。第二次,他从外地赶回来,陈逸没来。
时隔五年,再见面的场景颇为平淡。
超市里人来人往,陈逸推着车,唐泽睿提着购物篮。时间正好,地点正好,唐泽睿在泡面货架前正好看见了他。
唐泽睿本来拿着一个提篮,见到他后,马上把提篮里的康师傅抓出来,很自然的丢到他的手推车里。
陈逸愣了一下。
就在他愣神的当口,唐泽睿飞快打量他。他还是戴着眼镜,明明是工作的人了,还是一副文静的学生样子。脸庞比高中更加消瘦,身形也抽条了,似乎更高了一些。
“拿出去。”
“这么久不见,你第一句话和我说这个,未免太绝情了吧?”唐泽睿丝毫不在乎他冷淡的态度,抛下自己的提篮,很自然地跟在他旁边,自顾自道:“你晚上什么安排?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饭?”
陈逸不理他,他也不在乎,继续在陈逸耳边聒噪:“你怎么买这么多泡面?这怎么行,人都要吃成泡面了。”
陈逸原本还在逛超市,现在推着车,一言不发的往收银台疾走。唐泽睿紧跟其后,在他打开二维码前,眼疾手快帮他付了款,然后若无其事地笑道:“我的也在里面,一起了。”
陈逸看了他一眼,把自己的东西都装进自己带的环保袋里,然后把塑料袋和剩下的东西留在那里,还是没说话。
2
今天的超市不知道为什么,熟人格外多。
甩开一个唐泽睿,迎面又来一个同事小刘。
现同事还是和唐泽睿不同的,陈逸不能无视他,也没必要无视他。
小刘和他同一批实习进单位,两个人关系还可以。小刘跟他打招呼,然后问旁边那人是谁。他才发现唐泽睿拎着那袋东西,悄无声息跟在自己身后。好像很自然地回溯到他们高中最亲密时的状态。
他们的高中在城乡结合部,地方不大,唯一能够供高中生消费的,只有一个十平米的小卖部。一到课间和中午,小卖部就像一个装满糖豆溢出来的盒子,人和人叠在里面。很多同学成群结队的来,然后看着已经满溢的小卖部望而却步。尤其是夏天,他们往往会派一个同伴在里面忍受拥挤,剩下的人就在烈日下等着同伴凯旋。
好朋友总会轮流进去冲锋陷阵,今天你挤进去,明天换成我去。
他和唐泽睿最要好的时候,总是唐瑞泽挤进去买东西。买水,买雪糕,买薯片,买泡面。午饭的时候,他就站在外面的树荫里等他。其他人从小卖部出来都挤得大汗淋漓,后背湿透,拿着小卖部厮杀出的战利品。这时候,往往一股热气靠近他,然后一瓶冰饮料或者一根雪糕就会塞到他手里,“走!”
有时候,口味不一样,唐泽睿会问他要哪个,自己拿剩下那个。
周围如果有同班的男生经过,就会发出羡叹的声音,然后没脸没皮凑上来:“睿哥,下次给我也带一个呗。”
“对啊,别总帮你老婆带嘛。”
唐泽睿这时候会笑嘻嘻的,仍和他勾肩搭背,不经心道:“滚,什么老婆,别胡说八道。”
陈逸则会猛地抬头,然后很凶地怼回去。
对方并不在意,只当一个玩笑。嘻嘻哈哈地道歉,就糊弄过去。
男生之间,口无遮拦说什么都只当玩笑。
唐泽睿不在意,开玩笑的人不在意,只有他在心里偷偷在意,甚至不安。但他不能显现出他的在意,不然反而显得他心虚似的。于是,每次人家一说,他只能低骂一声,然后唐泽睿会拍拍他的肩,“他们胡说呢,天天给人又当儿子又当爹的,别管他们。”
他只能假装不在意,轻描淡写地摆手:“我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好,才会开这样的玩笑。这个年纪的男生神经大条,好像不容他们多想一步:为什么我的好朋友不会每次都自己去挤小卖部帮我买东西,而要和我轮流去。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某些小卖部人数爆炸的时刻,要排少至二十分钟多至半个小时的队。这时候,唐泽睿会半拖半拽着他跟自己一起排队,他也就半推半就,罕见地出现在人潮拥挤的小卖部里。然后,很快的商量好买什么。东西都拿在唐泽睿手里,他站在唐泽睿前面,偶尔侧头听唐泽睿跟他说话。聊的无非是足球昨天谁踢赢了,昨天打游戏打得怎么样,诸如此类平常的话题。
也有不平常的话题,比如文学,比如电影。两个男生聊这些,没那么平常。唐泽睿是那种热衷打篮球,爱好打游戏的男生,文学的话题却是他主动开的头,聊的是《□□的葬礼》。
陈逸喜欢看书。在唐泽睿主动来招惹他,把他拉到操场上打球之前,他课间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看书。看茨威格,看东野圭吾,什么都看。
他们也吵架,分很多种。平时不太凶的小吵,陈逸会自己到小卖部买东西,不搭理唐泽睿。这种时候。唐泽睿会默默跟在他身后。
陈逸瞪他。他就拿着自己那包薯片,无辜地说:“我买我自己的东西。”然后一路默不作声地跟在陈逸后面,跟在陈逸身后排队,跟在陈逸身后去操场,跟在陈逸身后回教室,像一个幽灵,直到陈逸忍无可忍,问他到底准备干嘛。
陈逸只要这样问,他们俩的冰就算破了。一旦开头,像冰块撬出一条裂缝,他就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两个重归于好。
但这是遇到小矛盾的时候。
陈逸心想,如果唐泽睿现在觉得他们之间只是和以前一样的小矛盾,是很可笑的。
面前是熟悉的朋友,他不能也假装没听见小刘的话。于是,礼貌地笑笑,“同学,刚好遇到。”
唐泽睿很顺地接话:“我们要一起去吃晚饭。你是陈逸的朋友?晚上要不要一起?”
他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好像吃定陈逸不会拆穿他,让场面变得太难看,就像之前几次一样。
陈逸心里有一股无名火,被他激起逆反心理,冷冷道:“我没说过要和他一起吃饭。小刘,我们两个去,别理他。”
小刘愣了一下,他看陈逸,又看他身后的唐泽睿。唐泽睿比他高一点,穿了件卫衣,显得整个人很有活力,一副男大学生的样子,和他们这种被工作折磨得毫无生机的人完全不同。唐泽睿朝他笑的时候,他自然而然会觉得这个人很亲切,
陈逸这样说,他似乎也没有生气:“我想向你道歉。”
陈逸没说话。
“我认真的。”
陈逸这次连看都不看他了。。
唐泽睿看着他,“就借我一顿饭也不行吗?”
陈逸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客套的微笑,“我们真的没什么可聊的。”
小刘似乎觉得气氛不对,尴尬地笑笑,先告辞离开,剩下两个人在超市前台附近僵持不下。
前台广播里开始播报走失的小朋友,呼叫走失小朋友的父母,说孩子正在前台等他们。前台有来兑换抽奖的,买烟酒的,开停车票的,他们经过的时候都会好奇地看一眼陈逸他们。
“我没别的意思。你正好要吃饭,我请你吃饭总可以吧?也不浪费你什么时间。”
以前吵架也是,唐泽睿的认错态度总是极好,鬼使神差他就被他说顺毛了。
可现在,他不想给唐泽睿这个机会。
“就在这里说吧。”
他有些不耐烦地等唐泽睿说话,一秒也不想多停留。唐泽睿很认真的看向他,郑重道:“陈逸,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他们不在一个频道,陈逸第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先敷衍地点头,然后眼睛微微睁大,诧异地看向唐泽睿,对上他专注的目光。
气氛凝滞了两秒。面前的人神色诚恳,陈逸很努力地想把这句话和面前的人联系起来,然后,“砰”的一声,所有拼凑起来的联系全都破碎了。
一股力道眼疾手快的把他拉下去,他后知后觉,刚才有什么发出了巨响。
他不想和唐泽睿靠得这么近,他试图把人推开一点,没推动。他蹙眉,耳朵嗡嗡作响。又隔了两秒,他再一次后知后觉,刚才那声巨响是枪声。
3
陈逸正在经历一场超市抢劫,他们所有人都是人质。
他的第一反应是:今天晚上没法带客人看房了。被打劫是个正当理由,客人应该不会责怪他。警察应该很快就会来,结束的早,也许可以心安理得的休息一晚。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有点儿高兴,然后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现在,这个被他想起的人,正在仔细的打量他,目光让他起鸡皮疙瘩。然后,他想起枪响前的那句话:重新开始。
陈逸的手不自觉攥紧了。他可以不和唐泽睿说话,过去的记忆却在遇到他的时候,不断地翻涌上来。那是一把糖霜做的刀子,乍一看多么甜蜜,扎进心里都是疼的。
他和唐泽睿高一的时候,只是普通朋友。他话少,唐泽睿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社牛。一来二去,陈逸和他熟悉起来,话也渐渐多了。
唐泽睿总是会无意识地照顾他,不管是学习上还是吃饭、下课打球这些生活琐事。他没有意识到唐泽睿这些行为是无意识的。等到后知后觉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唐泽睿的感情不再是友情。什么时候开始,和他一起进小卖部的次数越来越多,等在门口的时候,也有了不一样的心情。什么时候,人家开玩笑说“老婆”之类的,他嘴上依然会怼回去,心里却没有生气,反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此之前,他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想过关于性向这样的问题。甚至。他会想象以后遇到一个很好女生,该怎么区分对她究竟是喜欢还是友情。可好像在高一下学期那半年,他一下就明白了。
原来这种事情是不需要人家告诉的。
喜欢是...和对方在一起就会雀跃,又因雀跃变得杂乱的心跳,是干涩的喉咙和急促的呼吸,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截然不同的感觉。
其他男生乱哄哄挤在一起大声吵嚷的时候,唐泽睿单独跑过来陪他抄小路回教室,有时候勾肩搭背,有时候牵手。掌心的热度从手背传来,周围安静得可怕,他心里有时也会忍不住想:会不会其实唐泽睿也有点喜欢他。
毕竟当时那么多人都觉得,唐泽睿对他是不同的。一到下课唐泽睿就会来找他。他们一起吃饭,课间总是在一处,一切不上课的时间,他们形影不离。在高二上学期的开始,他们甚至短暂地坐过同桌。当时,班里兴起一股申请换同桌的风潮,每个人都有机会拿着自己的纸条去找班主任。只要你情我愿,就能换同桌。唐泽睿拿着纸条找了班主任,和他变成了同桌。
那段时间,他们连上课也待在一处。唐泽睿再也不用下课从最后一排千里迢迢跑到教室中间,抬头就能看见他。
陈逸虽然不爱说话,但不算孤僻。有时候,他的其他朋友也会在下课后来找他玩儿。男生最惯常的就是扭打,因为他们需要消耗过剩的精力,坐在教室里是不够的。这时候,唐泽睿会下意识地把他朋友拉开,然后说:“去去去,我们做题呢!”其实他原本没打算做题,他觉得唐泽睿也没打算做题,但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都翻开了数学练习册,开始对答案,看辅助线连得是不是一样。唐泽睿会凑过来看他的答案,他的两只手无处安放,只能垂在身侧,然后身子微微后倾,任凭唐泽睿半个身体都入侵了他的座位。
“哎,听见没?怎么不说话?”
唐泽睿侧过头看他,他们就离得更近了。他不得不尽量再后仰一点,抽出一只手把他推回自己的位置,假装若无其事:“你再说一遍。”
他忽略了男生对肢体接触的迟钝程度,所以没有的暧昧,也变成了暧昧。无意的靠近,也变成了亲近。直到高二上学期,唐泽睿谈了一个女朋友。
这个消息甚至是别人告诉他的。那天早上他迟到错过了早读,晚上父母因为离婚的事情吵到半夜,以父亲摔门而走告终。他到的时候,正好是课间。唐泽睿不在座位上。他的朋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陈逸,今天早上你错过了一件大事!”
他没睡好,头脑昏昏沉沉的,听到“唐泽睿和沈文洁在一起了”,就好像另一个世界的消息。他的脑子很乱,谈不上生气,只是有点茫然。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们平时有交集吗?
这时候,唐泽睿回来了。教室里起哄的声音不绝于耳。
唐泽睿好像没事人似的,看到他,打招呼道:“早上怎么晚了?”
“我爸妈半夜吵架,我今天早上睡过头了。”
唐泽睿愣了一下,陈逸平静地观察他的反应。
唐泽睿深吸一口气,敛起笑意,“还好吗?”
陈逸摇头,“没什么。”
今天唐泽睿新交了女朋友,应该挺高兴的。他觉得自己扫兴了。他没有细问唐泽睿女朋友的事情。从那天开始,事情就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比如午饭,他开始一个人吃。既然一个人吃午饭,小卖部也就一个人去。有时候小卖部很挤,他也会想念在外面树荫等那个人的时候。可唐泽睿有女朋友之后,事情好像就自然而然变成了这样。
看书的时候,唐泽睿还是会来找他,冲上来勾住他的脖子说:“走,打球去!”晚上回家,唐泽睿还是会邀请他一起打游戏,只不过两个人变成三个人。
沈文洁是一个很好的女生。正因如此,他对唐泽睿的情感才让他感到心慌。
为什么他不能只是唐泽睿的朋友呢?是不是如果他没有额外的情感,他们就可以坦荡地、正常地相处?如果是这样,他应该努力一下。试着坦荡的正常的相处,唐泽睿是一个很适合做朋友的人。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没有拒绝唐泽睿和沈文洁请他一起做小组作业的请求。
劳技课要做一个四肢会动,像蜘蛛一样的机器人。陈逸文科很好,这些东西却弄不清楚。沈文洁很擅长做焊接,她指挥唐泽睿,很快就焊好了几个点。
陈逸在旁边默默连接机器人的四肢,沈文洁突然说:“陈逸,你要不要试试看?”
陈逸愣了一下,他应该坦然地说“好”,然后接受沈文洁的好意,鬼使神差地却说“不用了,我不太会弄这个”。
沈文洁用胳膊怼了怼唐泽睿,唐泽睿好像如梦初醒,“对啊,一直是我们两个在弄这个。你也试试,可好玩儿了。”
他用了“我们”和“你”,一下子把他们隔离开来。
沈文洁马上补上一句:“你看唐泽睿弄两个,很快你就会了。”
唐泽睿没动静,她又怼了怼他,唐泽睿说:“对,我教你。”
他接过焊接的仪器,心里忍不住想:沈文洁真是一个很好的女生。
唐泽睿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试过和他做朋友,他努力过了。
唐泽睿的手半握着他的,他握着植锡刀,一个个锡球成型,他脑子里却依然空空一片。因为心跳得很快,被唐泽睿握住的手很烫。他想抑制住自己这样的想法,唐泽睿松开他的手,看向他:“你自己试试看。”
四目相对,他觉得内心某个地方正在悄然塌陷,同时一个事实让他又高兴又悲哀:他确实喜欢唐泽睿。他没法和唐泽睿做朋友。
这个小组作业结束以后,他主动申请换同桌。陈逸趁下课搬走的,唐泽睿回来的时候,同桌已经换了个人。
他终于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下课之后,他不远千里跑到陈逸位置上,低声问:“怎么了?”
那是一种很熟络,有点温柔过头的语气,他的手习惯性想搭陈逸的肩膀,陈逸躲开了。他愣了一下,还是坚持搭在他肩上,微微俯身,低声又问:“怎么了?”
陈逸摇头,“坐最后看不清,所以才换的。”
说这些的时候,他低头没有看唐泽睿。面前的阴影却没有挪开,只是语气放得更柔和,“家里又吵架了?”
他摇头。
唐泽睿不明白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他总是用这样暧昧的姿态和自己说话,却对他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照样谈他的恋爱甚至把自己当做好朋友。关键在于,他已经误会了。唐泽睿身上也有很多直男的证据,进一步,只会吓到唐泽睿;退一步,唐泽睿又像这样追问个不停,显现出在意和关切。可他清楚这份在意仅仅是对他的朋友,这份关切仅仅是他们的友谊,让他进退两难。
唐泽睿问不出所以然,烦躁地来回走了两次,直到打上课铃。
他没问出所以然来,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陈逸。只知道那天起。陈逸发神经,突然开始疏远他。
唐泽睿脾气也上来了,打球喊其他人,不叫陈逸。数学题和生物题去和课代表学委讨论也不找陈逸。陈逸的文科很好,以前会帮他补课,现在唐泽睿都去问沈文洁。
沈文洁问他们的事,他只说:“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你不用管。”
一天吃午饭,他和沈文洁还有沈文洁的一个好朋友一起,四个人的桌子刚好空一个位置。食堂那天人满为患,陈逸没找到位置。
唐泽睿发现了端着饭没地方坐的陈逸,陈逸也发现了唐泽睿旁边的空位。可陈逸的目光很快掠过这个空位,转向别处。沈文洁想喊陈逸来坐,唐泽睿说:“他不想,算了吧。”
“你们到底怎么了?陈逸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唐泽睿的目光不自觉看向陈逸,陈逸仍然端着饭,没找到空位。唐泽睿心里莫名有点不痛快,“我真不知道,你得问陈逸。”
唐泽睿脾气不算糟糕。可是,突然之间,他的好朋友就疏远了他,不论他怎么耐着性子问,对方都不冷不热地说没什么。再好脾气的人,也会有脾气。
秋游的时候,大巴车上,沈文洁和她的好朋友坐一起,他随便拉了个朋友坐。对方问“你不和陈逸坐?”他马上回:“我为什么非要和陈逸坐?”语气很冲。
那天陈逸是最后一个来的,上车的时候只有备用的一个坐垫可以坐。他下意识想把自己的位置让给陈逸,身体起来一半,硬生生坐下去。
人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这样太下贱。唐泽睿狠心别过头,一路上没再看他。
他觉得自己在和陈逸赌气,陈逸总有恢复正常的一天。可陈逸似乎和他真的一刀两断了。
他不去找陈逸,却忍不住观察陈逸。他发现陈逸课间会在座位上看书,有时候也有朋友去找他。陈逸会和其他人讨论题目,会和其他人打打闹闹,好像少了他,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这种感觉让他烦躁不已。起初,他只会偶尔碰到陈逸的时候,多看陈逸两眼。可很快,和沈文洁吃饭变得心不在焉,会下意识去找陈逸,看看他在和谁吃饭。和沈文洁双排打游戏的间隙,他也会忍不住看陈逸的游戏是不是在线。
他发现中午陈逸开始和别人吃饭,吃完饭他开始和其他人一起进小卖部买东西,甚至和其他人一起打游戏。他心里的烦躁愈演愈烈,却不明白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
陈逸在躲他。
但是,他能躲唐泽睿的前提是,唐泽睿不主动来招惹他。
唐泽睿和沈文洁分手了。
分手的第一天,唐泽睿马上千里迢迢地出现在陈逸的座位旁。陈逸正在做生物校本,他凑上去,看到陈逸卡住的题目,二话不说绕过陈逸的肩膀,以一种很亲昵的姿态拿笔帮他讲解。
陈逸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
“懂了没啊?”
“懂了。”
陈逸没问他分手的事情,自然而然地,他们就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
可陈逸有点难过。他们的关系如此脆弱,一个女朋友就可以让一切分崩离析。他明知唐泽睿是不甘寂寞,没了女朋友才想起他,可却拒绝不了唐泽睿的亲近。
他喜欢唐泽睿,就算唐泽睿永远不会喜欢他,就算他知道唐泽睿找女朋友之后他就成了外人,他还是无法拒绝唐泽睿的亲近。
那时候,他不恨唐泽睿。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唐泽睿拿他当朋友对待,而且对他很好。如果唐泽睿有错,那也只错在和人相处没有注意分寸,太过亲近。可唐泽睿对谁都是这样,所以,有错的大概是他,他不该对自己的好朋友产生这样旖旎的想法。
如果唐泽睿知道他们打闹靠近的时候,他为他们贴近的胸膛感到心跳加速,他会觉得恶心吗?如果唐泽睿知道他在小卖部门口,怀着等男朋友的心情在等待,唐泽睿还愿意帮他买饮料吗?
陈逸总是控制不住心里的悸动,又在悸动后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短暂的快乐永远夹杂着痛苦。他永远在心动的时候,一次次被现实扎醒。一切都是假象,他用朋友的名义掩盖起这些见不得光的情感,他贪恋的不过是一份错位的情感,是一个直男的友情。这种认知快把他的身体都撕裂开来。
喜欢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和理性没有任何关系。
就像此时此刻,他以为他已经铁石心肠到不会再有任何波澜,却没能甩开那只握住他的手。
他深呼一口气,“放手。”心里应该是恨的,心跳却在嗓子眼砰砰地往外顶。明明当时,唐泽睿是那个在他心口捅刀子的人,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竟还能为这个人剧烈地跳动。强烈的无力感占据他的身体,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唐泽睿抬手,用指腹轻轻抹掉了他的眼泪,“对不起。陈逸,对不起。”
脸颊出碰到干燥温暖的皮肤,好像心头流血的伤口都短暂的止住了。一时间,熨贴得忘记了疼痛。
柜台后,一个小小的人影窜出来,手上拿着一包纸巾,怯生生地走到他们面前。
陈逸惊愕地看着这个神情茫然的小孩。劫匪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唐泽睿马上起身抱住孩子,再蹲下身。负责他们这个区域的劫匪还是被吸引了注意,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你们,干什么?!”
在柜台望风的劫匪有一把枪,其余的人拿的都是刀子。
唐泽睿马上护住孩子,轻声道:“小孩不懂事,对不起。”对方还没说什么,被唐泽睿抱住的小孩突然哭起来。
劫匪眼睛一瞪:“闭嘴!”
小孩受到惊吓,忍不住抽噎,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唐泽睿摸着小孩的头,低声哄着。
不一会儿,孩子不哭了,抓紧他的衣角,靠着他的身体——那是信任一个人的姿态。
唐泽睿对人一贯热心,对小孩老人都一样。他们在放学回家路上,带过迷路的小孩儿找爸妈,也被老人骗过两百块钱。这都是陈逸一辈子不会去管的闲事,跟着唐泽睿却稀里糊涂当了好几次热心市民。
他听到唐泽睿说:“很快就能带你去找爸爸妈妈。”
小孩儿的眼泪便止住一半,抬头看他。他又说:“找到爸爸妈妈,给你买冰激凌吃。”
这下,小孩儿的泪眼里甚至开始有了期待的亮光。
他忍不住想:唐泽睿真的很会和人相处,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4
他们在劫匪的要挟下,稀里糊涂把手机,钱包都放到地上。一伙人去洗劫收银台,另几个人有组织地捡手机钱包。
等待的过程中,陈逸脑子一片空白,连恐惧都没有,只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不管是抢劫案,还是和唐泽睿意外的重逢,这两件事都让他身心俱疲。
他和唐泽睿在高中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但唐泽睿也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孔洞。这些洞流过血,结成疤,就永远留在那里,愈合之后依然能想起当时疼痛的感觉。
唐泽睿和沈文洁分手之后,他们短暂地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去小卖部,一起在夏天的午后,走有树荫的路慢悠悠地晃回教室。他们到教室的时间有时很早,唐泽睿会坐在他旁边看他的生物作业,自己拿一本数学练习册在他旁边做。天不热,他们会一起去打球。陈逸对打球热情不高,打了一轮就坐在球场边看,帮唐泽睿拿着水。
唐泽睿打进了球,总是会很招摇地走到他面前问他要水。这时候,会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但他面上依然装得平常,神色自若地把水递给他。
唐泽睿知道他不是喜欢热闹的性格。于是,有时候有活动,男生们成群结队有说有笑,唐泽睿就拉着他在队伍末尾走。两个人在末尾,只需要唐泽睿偶尔接两句话。他接不上来的话或者玩笑,唐泽睿会帮他挡回去。
那是他在高中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时间,一切都恰如其分。直到那天,晚上打游戏的时候又多了一个人。
那天晚上,他比其他人都更早知道唐泽睿和沈文洁复合的消息。
他的心情说不准,意外地平静,只是有一点怅然若失。
打了两局,兴致不高,退出准备睡觉。
也是那天开始,他那个欠了一屁股高利贷的爹天天半夜来家里闹。他只能在家里装死,熬到人走了,隔壁房间就开始传来母亲哭声。
陈逸被家里的事弄得心烦,没有力气再去纠结唐泽睿的事情。晚上睡不好,在学校只能抓紧一切时间睡觉。除了上课,基本都在睡觉。
唐泽睿起初还像之前一样找他,但找了几次,他都昏昏欲睡不搭理人。唐泽睿问他:“你最近怎么回事?晚上没睡好?”他也不答,摆手赶唐泽睿走。
这样持续一周之后,唐泽睿终于憋不住,追问陈逸怎么回事。
那天吃完午饭,教室里只有陈逸。陈逸压根没出去吃饭,趴在桌子上睡觉。唐泽睿喊了他几次,异常固执。
他坐起来,语气不善:“别吵我睡觉。”
唐泽睿愣了一下,“我只想知道你最近怎么了。你这样我很担心。”
陈逸摇头,“没什么。”
说罢,又趴回去。
唐泽睿不依不饶,继续戳他胳膊,“别睡了,跟我说说嘛。”
陈逸先甩开他几次,发现他死缠烂打,急了:“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唐泽睿你到底准备干嘛?”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陈逸嗓门很大,在偌大的教室里回荡。
唐泽睿愣住,脸色一下凝滞了,“关心你一下,至于发火吗?”
“你去关心沈文洁吧,我不需要你关心。”
大部分时候,他没法狠心对唐泽睿说重话。今天这一点愤怒,暂时掩盖了他对唐泽睿的其他情感。他像抓住救命稻草的人,抓住这点怒气,对唐泽睿乘胜追击,好像他越狠心地攻击唐泽睿,他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就越安全。
这个中午,他们不欢而散。
他舍弃这份对他非常重要情感,舍弃的也是一份令他动荡不安的情感。他收获了短暂的平静。
内心有点淡淡的遗憾,因为他喜欢唐泽睿对他额外的这份亲近。可更多是释怀,因为他知道,唐泽睿从来不是那个意思。他所眷恋的,本来就是空中楼阁。
那之后,他和唐泽睿又回到之前冷战期的状态,自然而然地疏远了。但陈逸没有想象中痛苦,也许是因为每天睡不饱,没有精力再想其他事。
高二下学期学业压力繁重,他更没有时间想他和唐泽睿的事情。
直到春游,隔壁班一个叫陈得月的女生跑过来加他的微信。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又有些羞怯的女生,他感到诧异。因为他对她完全没有印象。可她却说,她喜欢他。
喜欢...他明白喜欢是什么感觉,他对一个从没见过的女生不可能有那种感觉。
但是,万一呢?万一随着他们的相处,他可以喜欢上她呢?那一定会很幸福,和喜欢那个人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不需要藏掖,也不会痛苦,并且拥有光明的未来。
高中生谈恋爱是很简单的,因为不会想很远,也不容易上升到“爱”的地步。
他们所谓的在一起,只是牵着手,一起走在操场边的树荫下,一起吃午饭。做了这些事情,他和三班陈得月在一起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
他的内心很平静,既没有痛苦,也没有特别快乐。一切都是相对的,和唐泽睿相比,陈得月不能带给他强烈的快乐,但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痛苦。
有时候,课间坐在位置上,他会茫然地想:如果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这一切有什么意义。转而又想:没有痛苦,平静的生活,已经是最幸福的了。
他和陈得月在一起前,唐泽睿还和他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虽然没什么交集,但见面还是会正常的打声招呼,办公室有练习册或者试卷,会顺路帮他带一张。但他和陈得月在一起之后,唐泽睿变得很不正常。
那段时间,他正好和沈文洁分手了。陈逸猜测因为分手,他想回过头来找自己,自己又有了女朋友,这一系列事情让唐泽睿心里不平衡了。
他们的关系从来没有这么僵过。唐泽睿退出朋友的界限,几乎和他变成陌生人,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见面永远没有好脸色。
他本来已经释怀了,可唐泽泽现在不仅不和他做朋友,还要像坏学生欺负同学一样故意招惹他,像幼稚的小学生。
“我们谈谈。”
唐泽睿别过头,不经心道:“没什么好说的。”
“你在生气什么?”陈逸压抑了几周的情绪,像个潜藏的炸药桶,终于被他的态度点燃了,“唐泽睿,你不觉得你自私吗?你和沈文洁在一起的时候,你冷落我,你还自以为照顾人,出于同情和沈文洁一起施舍我。我认了,因为我是朋友,人家他妈的是女朋友。所以我针对过你吗?我朝你发过脾气吗?现在换成我,你凭什么生气,你凭什么朝我发脾气,你凭什么还要欺负我,我哪里对不起你?”
陈逸的嗓门很大,唐泽睿有些错愕地看向他。
他第一次见陈逸发脾气。因为愤怒,陈逸胸膛剧烈地起伏。
唐泽睿愣了两秒,有些莫名:“我冷落你?明明是我和沈文洁在一起之后,你就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莫名其妙躲着我。本来喊你一起吃饭,你不来。晚上邀请你一起打游戏,你也不愿意。我谈恋爱本来不影响咱们做朋友,你干嘛非得让我做选择题?”
“你不是选好了吗?我也选好了,各谈各的去,你也别再来烦我。”陈逸嘴上说得很凶,可眼眶却通红。
唐泽睿一下子哑火了,他张开嘴,半晌说不出话。最后,他说:“陈逸,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伸手想帮陈逸擦眼泪,又觉得不妥当,抬起来的手默默放下,“对不起。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事欠考虑了。”
陈逸偏过头,没说话,默默用手揉眼睛。
唐泽睿还想说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你和陈得月,呃...你们,你们挺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因为想到陈逸和那个女生,他心里只有烦躁。他只能想象他应该是什么样的,然后装出祝福的样子,因为是装的,极其别扭。
“你,你还生气吗?”
陈逸没有当场回答他,一声不响离开了。
唐泽睿知道,那就是还在生气。
那之后,唐泽睿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不像之前那样缠着陈逸,比如午饭,比如他和陈得月逛操场的时候,这些时候他都没有再出现。可午饭不见踪影的人,午饭后会在小卖部门口突然出现,问他要什么,然后跑进去帮他和陈得月一起买。
课间,他会默默走过来,看陈逸生物校本哪里不会做,然后耐心地给陈逸讲题。之前他很招摇,总要赶走陈逸的同桌,大摇大摆坐在陈逸身边讲,现在只站在陈逸身侧,弯下身问他还有哪里不会。以前课间,他有时候会故意招惹陈逸,和陈逸打闹,现在也没有了。陈逸课间睡觉,他会蹲在陈逸课桌旁,低声问:“昨天又没睡好?”陈逸不清醒,会含含糊糊应两声。他就去小卖部买瓶装咖啡,上课正好回教室,放在陈逸课桌上。
陈逸觉得,那段时间唐泽睿温柔得有些反常。如果以前,唐泽睿对他好,还只是普通朋友的范畴,现在就一定越界了。
之前唐泽睿和沈文洁在一起的时候,疏远自己,陈逸还可以暂时把自己从这段错误的感情里抽离出来。他以为他已经释怀了,已经恢复了平静。现在,唐泽睿却又凑上来。
他前段时间营造出的平静假象轰然崩塌。喜欢和不喜欢的差别实在太大,他没法再自欺欺人和陈得月在一起,
他分手了。
然后,好像什么都没变,又有些细微地不同。
唐泽睿以前从来不会和他说自己的心事,现在却偶尔会和他交流。学习上的压力、没考好时的失落、还有未来的理想。男生的友谊,不喜欢谈论心事。但他们却交换了彼此的心事,这让他们比从前更加亲近,比任何人都要亲密。
高三上学期,流感肆虐。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候,一天假也不能请,陈逸只能戴口罩来学校,然后默默和其他人隔离开来。
那段时间,他病得很严重,而且会传染。为了不传染给其他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而且没有同桌。最严重的时候,走几步路都喘,下课在角落咳得撕心裂肺。
唐泽睿偏偏带着口罩来找他,像没事人似的搬个凳子坐到他旁边。唐泽睿是当时唯一一个不怕死,还要和他正常相处的人。吃饭的时候,也坐在他对面。
他让唐泽睿离远点,唐泽睿无所谓:“大不了传染给我呗。”
那段时间,他爬楼梯爬两步就喘,唐泽睿会停下等他,有时候帮他拍拍背,眼里全是担忧,“能行吗?”
他笑,“不行怎么办?”
唐泽睿说:“实在不行,我背你上去。”
他眼里的笑意就渐渐敛了,隔着口罩,他觉得呼吸有点不通畅,但嘴上只能用朋友的口吻说:“不至于不至于。”
唐泽睿是他得流感之后,还要大摇大摆坐到他的隔离座位旁边的傻子。是每天上楼的时候,愿意耐心等他,扶他一把的人。后来他忍不住想,如果陈得月对他也这样好,他会不会喜欢陈得月?答案大概是不会的,他只会觉得陈得月是个好人。他喜欢唐泽睿这个人,其他一切都是附加的。但这些东西堆叠在一起,构成了他们相处的记忆,让他像一个深陷泥沼的人,又想往外逃,又忍不住越陷越深。
他没有办法拒绝唐泽睿。
他会在运动会的时候,在终点线拿着外套和水等他。他会等,是因为唐泽睿在冲过终点线后,目光第一个永远在找他,他需要他。陈逸不能让他的需要落空。然后是一个结实的拥抱,陈逸马上会推开他,让他喝点水,再擦擦汗。唐泽睿很快会被其他人簇拥,但陈逸永远是第一个分享他喜悦的人。
他会在唐泽睿篮球比赛输了的时候,默默接受唐泽睿的拥抱。唐泽睿会把下巴抵住他的后背,像某种巨型猫科动物,在索取主人的安慰。比赛输了,其他人也都心情低落,班里同学忙着互相安慰的时候,没人发现他们在篮球场的角落里拥抱。
高三上学期期中过后,唐泽睿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和他肢体接触,甚至带上了撒娇的意味。
后来他的后桌林青青说,她其实无意间看到过一次。感觉就像之前军训去小卖部买水,一转头看到一对小情侣在小卖部门口接吻。明明陈逸和他只是拥抱,但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5
电话铃响起,让超市本就紧张的气氛凝滞到极点。
“谁?!”对方循声走到陈逸面前,面色不善。
陈逸像其他人一样举起双手,“我的客户。我是房产中介,今天约了带人看房。”
唐泽睿有些怔忡。他知道陈逸的理想是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反正和房产中介不沾边。
他看向陈逸,陈逸很平静,接通电话,点开免提:“王先生,很抱歉,今天我临时有些事情,不能带您看房了。您看,您还有什么时间方便,我们换一个时间再约?”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不能看了?你怎么不早说?!我每天都是安排好的,你这样临时改计划,你是客人还是我是客人?你们中介过家家闹着玩吗?我要去投诉你!”
对方声音很大,语气不善,那个拿着小刀威胁陈逸的劫匪嘴角都没忍住抽了一下。
“对不起。王先生。如果您还想再看房,我可以帮您尽力争取更大的优惠。”
“我也不要你多的,我跑到这里,交通加时间,赔我两百,不过分吧?小陈,我也是听人家介绍,说你很靠谱的,大家都讲点道理,生意才能做嘛,对不对?”
陈逸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两百块,而是赶快挂掉这个电话。
他很轻地叹气:“好,我微信转给您。”
挂断电话,劫匪马上收走他的手机。他心里想的是:还好当时没买苹果,趁双十一买了个便宜手机,不然今天的损失实在太大,
蹲久了,腿有点麻,他原地坐下,感觉到身旁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现在在做中介?”
陈逸本来觉得没什么,但问这个问题的人是唐泽睿,他就想起高中时候两人对未来的畅想。他别过头,把心底突然涌出的酸楚压下去,正要说话,听到唐泽睿说:“挺好的,你现在心理素质忒强。”
挺好......一点儿也不好,为什么唐泽睿能事不关己地说出挺好的?
陈逸想: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少年了。也不再有当年的勇气和一腔热血,能够把真心全盘托出。他现在只是活着,努力地平静地活着。他的从前和现在早就割裂开来,就像他们的从前和现在一样。
唐泽睿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又是一声枪响,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
唐泽睿下意识把小孩护在怀里。然后抬头看陈逸。
陈逸看上去很冷静,那是一种漠然,好像连自己死活都不在乎的麻木。
这是他见到陈逸之后,他对陈逸最大的感受。从前陈逸安静,但也是鲜活的。他喜欢招惹陈逸,就像在一汪池水里丢一块小石子,泛起涟漪,里面沉睡的红鲤会到处乱窜。
现在,他像一池死水,里面没有沉睡的红鲤,没有涟漪,什么也没有。
外面警笛声响起,解释了刚才第二声枪响的缘由。
超市里有几十上百个人,他们要找一个人质。唐泽睿这样的,看上去不好掌控。陈逸这样面如死灰的,不能渲染气氛。小孩往往是最好的选择。
但唐泽睿把人抱住,“这是我弟弟,我把我钱包给你,我来做人质呗?”
劫匪一把夺过钱包,看了看唐泽睿,又看向旁边的陈逸。
陈逸心领神会,把钱包也拿出来。
“哎,我要是真让他一枪崩了,”
“神经......”
“要是没死,待会儿一起去吃顿饭呗?”
......
如果唐泽睿真的有他看上去那么在意,就不会在五年里杳无音讯。他拉黑了唐泽睿,但他们有不少共同好友,甚至有高中老师的微信。如果唐泽睿真要来找他,不是找不到。
五年,他们就这样断了联系。看上去是他拉黑唐泽睿,切断了他们的联系。本质上,是唐泽睿拒绝联系他。
已经拒绝了,又在意外的重逢后一时兴起,玩起情人那套把戏。
应该说不。
可枪抵在唐泽睿脑袋上,萍水相逢的小孩则在他的怀里啜泣,好像真的是一场诀别一样。
他像被夺舍,鬼使神差说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