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却根本不听他的,自顾自地给电子锁录好指纹。
晏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崴到了脚腕,先前冻麻了没感觉,在室内缓过了体温,那片皮肉就立刻胀痛起来,肉眼可见地高肿。
裴卿看见了马上蹲下,好像很心疼的样子,把他脚腕的骨头仔仔细细摸了一遍。那动作精细地就好像在检查一只脆弱不堪的标本,小心翼翼地不能碰坏一根触角,以便完整地放进玻璃盒里。
“没伤到骨头,冰箱里有冰袋,你记得敷一下。”
晏尘把脑袋仰在沙发边缘,阖眼忍着疼,懒得理他。
裴卿等了一会儿,见他确实不准备说话了,就继续把金属锁拷扣到他脚腕上,锰钢的搭扣严丝合缝,发出的声音十分脆硬。
冰凉的金属压在肿起的皮肤上,居然还好受了一点。
晏尘嗓子眼发酸,几乎有些想笑。
他在决定和裴卿在一起前就想过这种可能性,事实上他把能想到可能性都想好了,只是人多半有侥幸心理,他运气又一向还算不错。
裴卿给他戴好了锁拷还嫌不够,不知道从哪又拿出来条和运动手环差不多大小的体征检测器,抓住他的手腕专心致志地往上戴。
晏尘终于被他折腾得烦了,这一晚上泡在水里冻透了又被恒温空调强行烘热的血液一下子全涌进脑子里,他掀开眼皮看裴卿,眼里带着讥讽“你有病吗?”
这一个多月的相处简直耗尽了晏尘二十多年的耐心和温柔,照顾裴卿的情绪甚至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一句话骂出来,他最先感觉到的都不是痛快,是愧疚。
裴卿动作一顿,黑压压的睫毛压在眼前,那只冰凉瘦削的手抚过晏尘的手,摘下了那枚那枚造型师配给他的戒指。“晚安……明天见。”
厚重的钢化门关合,晏尘把自己摊在了地板上,他累得动一动手指都费劲,实在是没劲生气了。
为了能空出时间陪裴卿两天,他一直马不停蹄地训练,健身,拍戏,跑通告,陪着主演组熬大夜,背下了组里所有人的时间表,为了等两分钟的对手戏一遍遍去和执行导演套近乎,就是为了能尽可能快地磨完镜头,能早点儿回来。
他已经请好了假,订好了餐厅,行李箱里还还塞着从影视基地大门口买的毛绒袋鼠,他在袋鼠身上藏了条手链,是说好给裴卿带的礼物。
晏尘躺在地上,倚着沙发边,一抬头被头顶的灯光晃得模糊,把头往肩膀上靠了靠。在这个熟悉的房间里,他很快就被扔进了一种应激状态,冷汗打湿了后背,不住颤抖着喘着粗气,胸口像堵满了烧到一半的酒精棉,一层层烫起水泡,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和裴卿就像待在水族馆的两个池子里,聊一样的天,吃一样的食物,连枕头都挨着枕头,彼此近在咫尺,却只能自说自话。
他一直觉得只要在解决问题,只要不断填补,就无所谓什么阻碍。但是好像总有新的矛盾,新的问题,裴卿会回避每个话题,他就拿着钥匙敲墙。
屋内镁白灯明光锃亮,直挺挺照在那些价值不菲的家具上,几乎是西方恐怖片标准的开场白,能让人闻到森然的金属味。
麻药彻底起了效,晏尘的眼皮越来越沉,太阳穴的神经在药物的作用下发出混沌的疼痛,熟悉的无力感灌遍四肢,他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球形摄像头。这样的摄像头无处不在,蜘蛛一样铺满每个房间角落,丝毫不需要费心隐藏,他试图爬到沙发上去,那摄像头感应到活物的移动,也跟着转了个圈。
他忽然感到恐惧。
裴卿以为自己总会有一点异样或慌乱,却没想到一回生二回熟,他不仅神情自然地关了门,还能毫无障碍地走回了自己的客卧。
比上回倒是进步了不少。
裴卿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打算给自己接杯热水。他拿着杯子等了一会儿,没有水流出来,才发现自己没按开始。
平时灵敏的触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没反应,他点了两次都没打开,裴卿其实原本也并不想喝水,所以拿着空杯子又坐了回去。
又坐了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应该干什么。走到台阶下打开了连着监控设备的电脑。
大一和所有使坏的家猫一样,都热衷于在在浴缸里喝水,在键盘上睡觉。看见裴卿开电脑,立刻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准备就寝。
裴卿没管他,直勾勾地看着屏幕。
屏幕里的人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弄到了沙发上,脸对着沙发靠背,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
他突然想起来有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晏尘说化妆师发的面膜撕不开,他没带剪刀,最后用指甲刀剪开了。
当时他只嗯了一下。
他也许应该问问那个面膜是什么牌子的,这样就不会那么快地挂掉电话。
裴卿关掉了晏尘房间里的顶灯,把体征监测器的数据录入到电脑里,大一忽然爬起来用脑袋顶他的手。
裴卿左手一动,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着什么东西,他摊开掌心看了看,是那枚从晏尘手指上撸下来的戒指。
大一从他手里抢食抢惯了,毫不客气地伸出舌头来舔,裴卿攥紧了手,猫大爷见自己碰不到,只能不满地踹了铲屎官一脚,咚的一声跳到地上,满怀热情地去和纸箱子玩捉迷藏了。
裴卿握着那枚戒指,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
屏幕里晏尘不舒服地挪了挪腿,他没冰敷,明天肿起来恐怕要疼。
裴卿摸上了触控屏,切断了全部的监控连接。
这一晚上晏尘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任何逻辑。
快醒过来时,他梦见了高一时候的裴卿。
裴卿跳过两级,上高中的时候才刚满十四岁。他长个又比较晚,是高二下学期才突然蹿起来的个头。因此梦里的裴卿只有他肩膀高,比现在还要清瘦一点,跟个小姑娘似的,整个人看起来只有薄薄一片。
当时裴卿的宿舍在楼梯口,他宿舍在倒数第二间,有天半夜裴卿被舍友锁在了门外面,晏尘看见他时,他穿了套白色棉布睡衣正冷岑岑地在走廊里面站着,冻得嘴都紫了。
当时晏尘问他怎么不敲门。裴卿小声地说怕把舍友们吵醒了。
晏尘睁开眼睛,肿了将近十个小时,他的脚腕一落地就发出剧痛,疼得一下子醒过来,仅存的一点困意都烟消云散。
他妥协地把自己又扔回沙发里,连喝了几口水,还是想不明白当初那个单纯善良的小屁孩怎么能一路长歪成今天这模样。
其实想不通的何止这一点。他的重生,他和裴卿纠缠的这些年,他以为不会重蹈覆辙的老路……可太多了。
但现在再问为什么也已经没用了,他什么都改变不了,裴卿也是。
在这个房间里,只要清醒的久一点,晏尘就会逐渐陷入到熟悉的应激状态中。他喝着水,端详着头顶密密麻麻眼球一样的摄像头,他动一下手,那些球体就随着移动。屋内落地窗上钉死了钢板,灯一开便昼夜不分,他像被永久性地困在一个诡谲的噩梦里,习得性的恐惧让他肩后两块骨头开始战栗,晏尘实在嫌打碎了东西麻烦,就把马克杯重新放回托盘里。
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是想和裴卿好好聊一聊。大概人在力所不能及的时候,都会喜欢把一句为什么问来问去,就好像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就能立刻否极泰来、逆天改命一般。
接下来几天,裴卿好像十分的忙,除了一日三餐按时来给他送吃的,其余时间都不在别墅里。就仿佛把他关起来只是为了给他当专职厨子。
晏尘打不开锁,监测器却是能摘掉的。他当然清楚摘与不摘都没什么用,反而会激怒裴卿。犹豫了一瞬,晏尘拆开卡扣抛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检测器就稳稳当当待进了垃圾桶。
晚上做饭时,裴卿看见那丢在餐厅垃圾桶里的监测器,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又拿回来一块一模一样的给晏尘戴上了。
“这是最旧的技术,国内只能找得到两份”裴卿细心地给他调好长度,微笑着说。“如果你不想戴,我就只能给你注射芯片了。”
“你关不了我太久。”
晏尘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地沟通“剧组每天都要登记行程,我还有经纪人,有助理,裴卿,这跟……”
晏尘顿了一下“这跟以前不一样的了。”
“嗯。”
裴卿剥开了一只血橙,整整齐齐切好在浅藕色的瓷碟里,插上一只小叉子。他把碟子推到晏尘面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像在宽容一个不自量力的孩子。
“你还有粉丝,有朋友,长时间不出现,他们会想知道你去哪了,也许还会上几个热搜。”
他从餐桌上抽了两张湿巾,慢条斯理擦干净自己手上鲜红的汁水。
“但大众的记忆力都是短暂的,每天都有人削尖了脑袋挤进这个行业里,能被人记住的就那几个。谁不火了,谁不见了,都是很正常的事,过个一两年也就不会再有人追问,最多偶尔拿出来当个未解之谜回忆一下,然后照旧去看下一部肥皂剧。”
裴卿眼眸温柔,石膏一样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阴沉的眼睛里静静流淌着疯狂。他搂住晏尘的脖子,然后手慢慢下滑,一寸一寸按过晏尘的脊柱,他冰凉的手几乎不带着任何哺乳动物应有的温度,宛如毒蛇绕颈。
“你已经向剧组道过歉了。作为你遗憾不能出演的补偿,我加了一笔赞助,导演很满意。”
裴卿的手从下摆探进了他的衣服里,就搭在他的腰间,轻轻抚摸着他告白那天刮伤的疤痕。
“等他们都忘了,你就是我的了。”
刚愈合没有多久的伤口十分敏感,碰过时会有轻微的痒意,晏尘第一次没有露出那种或冷漠、或讥讽、或审视的神情,他眼中空茫,忽然开口问道:“你……这两天吃药了吗?”
裴卿顺口答道“那东西对我没用,吃了只能更难受。”
晏尘只感觉浑身的痛觉神经都被抽出、拧紧,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极力找回自己的声道,把字一个一个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卿微笑着,在惨白的镁光灯下像一只阴鸷毒辣的鬼魅,没有回答。
“你从第一天就打算好了,一直都是在演……”
“是吗……”
太荒唐了,他觉得这一切都太荒唐了。
他的每一次纠结,每一个选择,都是裴卿算计好的。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条死路,他以为改变了的轨迹,自始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裴卿还是裴卿,从没后悔过,也当然不会愧疚,那些惶惑不安的剖白都是事先预设的对话,那些看似走投无路的依赖只是因为同样的手段骗过他一次,不好用了。
晏尘用手紧紧按着椅背,不敢松开一点,他心脏跳得奇快无比,像一架已经运转到极限的机器,几乎无法维持喘息的空隙。
“滚出去。”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哪里在疼,前胸剖了一个窟窿,不断有东西漏出去,按也按不住。
裴卿从容收回手,还不忘抚平他凌乱的衣服。
“我他妈让你滚出去!”晏尘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向后一搡,裴卿失去平衡,猛地撞在餐桌上,慌忙向后扶的胳膊碰倒了桌上的托盘,一只做工粗糙的马克杯砸了下来,瞬间摔成了碎片。
裴卿没向后看,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
等裴卿走了,晏尘缓了一会,怕大一踩到受伤,才强撑着把碎瓷片一点点捡起来,忽然他看见杯子把手上有个草率的“裴”,说不上好看,千篇一律的考试体,是自己许多年前的字迹。
晏尘没多看一眼,扔进了垃圾桶。
国庆假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一进了十月中旬,天气就迅速冷起来。
裴卿签完最后一份字,无力地靠在了老板椅上,眼底深青。
还有两个小时,就是晚饭了。
他居然第一次对回家这件事感到抗拒。
裴卿自嘲地笑了一下,他点开手机对话框,上一条还是节目拍摄时。
当然不会有新消息。
体验过晏尘对恋人温柔亲密的态度,现在单是冷淡就已经让他难以忍受。
他慢慢向上滑着,不知道翻过了多少,一直划到两条消息。
小灰灰灰:“疼得厉害了?还是哪不舒服?”
“你靠后点,让我躺会。”
迟来的剧痛把他钉死在座位上,裴卿剧烈喘息着,感受着身体逐渐变得刺痛僵麻。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磕磕绊绊打开空调,把冷气开到了十六度。
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裴卿吃了饭也没有走,就直挺挺在晏尘身边站着,像个无处安顿的幽灵。
晏尘已经对他彻底失望,连正眼都不愿看他,不管裴卿自顾自的说些什么,都一直沉默着,完全把他当成空气。
两个人一直耗到晏尘去洗澡。
晏尘并不常用浴缸,往往只开个淋浴用吊顶的固定花洒洗。裴卿倒是不管用不用都提前给他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浴球,花瓣和海盐都准备好了各种品牌款式。
晏尘没这闲情逸致,在花洒下面冲头发上的泡沫。
忽然,磨砂的玻璃门开了一下,裴卿走进浴室,从背后搂住了晏尘。温水劈头盖脸地从花洒里砸下来,顷刻间打透了他身上的衬衫。
晏尘掰开他揽在自己腰间的胳膊,裴卿立刻不满地堵过来亲他,一口咬在下唇上,轻易就出了血。
裴卿短短几天消瘦得明显,被扯出来的衬衫拢在腰间空荡荡的,几乎只剩了一副骨头在虚张声势。他拼命地缠着晏尘,晏尘没想到他突然上嘴,一时间居然按不住他。裴卿毫无章法地胡乱啃咬着,牙齿不断磕碰唇舌,粗暴绝望地吸吮。他像一只被砸断了瓶颈的瓶子,那些尘封的压抑的现在的八年前的各种各样的情绪都一股脑倾泄出来,又迅速被铺天的水流冲散。一时失察,覆水难收。
哪怕在四十度的水温下,还是能明显感觉到裴卿的嘴唇是发烫的,他眼睛里盛满通红湿亮的水光,脸上透出病态的血色,像一只萎靡又疯狂的猫。
晏尘狠狠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捏着他的下巴扭开他的脸,感觉到掌心的骨骼上都穿来滚烫的热意,刚要开口问,又忍住了。
他拿了一条浴巾扔在裴卿身上,“欲求不满就自己去想办法,别在我这发疯。”
裴卿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这确实很像以前他每次强行求爱的开场。
就依然轻轻地笑,情绪良好地接受了这种羞辱,然后小声地为自己辩白。
“我是想你了。”
虽然每天都看得见。
花洒的范围有限,水流崩到裴卿身上时基本上都凉透了。裴卿裹着一身湿衣服,冷得起了一层寒粟。
他声音温和如风:
“我就是太想你了。”
本来就发着高烧,还穿着湿衣服作死,裴卿这种玻璃骨头理所当然地昏倒在了浴室里。
晏尘把他弄到床上,看着他潮红脸色和干裂沾血的嘴唇,还是习惯性地有些心疼。
他故意不去看裴卿那张脸,从二楼走廊蓝星花笼的玻璃上能看见大门,晏尘曾经观察了三年多裴卿输入密码的姿势,早就注意到这几天门锁的无序密码居然都没有更改过。
可能是太过自信,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的高烧干扰了他那个滴水不漏的大脑,也可能这只是一个设好的陷阱。但晏尘都必须试一试,毕竟不管结果如何,这都是唯一的机会了。
晏尘谨慎地握住裴卿的手,几乎屏息观察着他的呼吸。
裴卿发过了热,四肢冷得像冰块一样,哪怕裹在被子里也无意识地打着冷颤。
很顺利地打开了身上的指纹锁,晏尘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直到裴卿的手机屏幕亮起,门锁开启在屏幕上闪出无声的警报,红色的警告在黑暗里亮得像一片火光,裴卿轻轻捏紧刚刚被碰过的那片皮肤,在黑暗里睁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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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