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呢?”
晏尘被吓了一跳。
袁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沉下脸色。
“陈衍,我知道你来当演员不是为了赚钱,所以上回的事,你做了也就做了。我没说什么。”
“但是如果你还想再在这行干下去,上次的事就最好还是不要有第二次。”
晏尘知道他这是误会了,但没解释。
“我知道了,谢谢文哥。”
其实晏尘还是很欣赏袁文这样的人的。
从他查到的那些通告声明,和几段视频里能看出来。袁文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公事公办,目的明确。没有那么多“我为了你好”的感情牌。
很多时候,剔除情感,单纯的互利互惠反而会让关系安全得多。
“既然来了,就自己把握好机会。我不管你和裴总之间究竟怎么回事,你也看到了,你自己那点资本在人家面前连个屁都不够放的,一会儿好好跟裴总道个歉,想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袁文点点头,把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
晏尘顶在陈衍的壳子下,嗯嗯啊啊答应得十分顺口。
“走吧,去见见林导。”
林海之导演也就三十出头,但是留了把络腮胡,说四十也有人信。
据说他不是科班出身,本来是学古汉语专业的,因为喜欢硬是从跟组当剧务学起,当过编剧,跑过龙套,一点点自学,第一部电影是卖了房子车,四处跑赞助,砸锅卖铁凑到钱拍的。请的都是没名的小演员。
当时没有一个人看好这种完全没有流量的电影,没想到播出后口碑大好,之后一路走高,林导也一战成名。
晏尘以前也看过他的作品,个人色彩十分强烈。林海之很少用饱和度高的颜色,又格外喜欢拍山,拍海,拍雪,大手笔的画面,八百里旷远山河,狂放又悲壮。
林海之及其爱惜羽毛,本身家里又不缺钱,所以从来不会接受带资进组,不少后台强硬的小演员都在他这碰了壁,久而久之,“林海之选择的演员”也成了一种无冕的荣誉。
今天是个珠宝品牌商举办的活动,来的明星不少,袁文带着晏尘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才有机会插句话。
晏尘对电影的了解仅限于看,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袁文与林导说话的时候就站在一边望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晏尘总觉得林海之有点眼熟。
“你是陈衍?”
“嗯?对,我是。”晏尘莫名地有种上课溜号被抓的尴尬。
林海之轻轻点了点头。
“听说你已经看过了人物小传,我想听听你对沈崇安的看法。”
晏尘没看过什么人物小传,但是他知道沈崇安。他以前看过这本小说,沈崇安是个着墨很多的配角,浓墨重彩,他说不上喜欢,但是忘不了。
袁文想为陈衍争取的是沈崇安这个角色吗?
“这里有些吵,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去休息室谈。一会儿这部片子的投资人也会过来,我给你五分钟,你可以试一试。”
“好。”
林海之走到一旁打了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向着这边走来。
一个他不认识。
另一个……
真巧。
裴卿比他印象中变了些。
他穿了件长到膝盖的黑色薄风衣,瘦得几乎只剩下副骨架子,一年的时间并未使他的容貌产生多大变化,但脸色更加惨白,深刻的眼尾泛着青黑,竟有些油尽灯枯的意思。
“你这是又……唉。我知道你可能不太爱听,但是都多长时间了?你还……”
林海之好像和裴卿很熟,立刻关切地迎了上去。
要说不紧张肯定是扯淡,好在裴卿只扫了他和袁文一眼,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神色。
晏尘缓过一口气。
会场的休息室大多空着,室内没有窗户,漆黑一片。
晏尘第一个走进去,摸到了开关。
“我开灯了。”
与会场外极尽繁复奢华的装饰风格不同,这里简单又空旷,只有一张玻璃方形长桌,三周是沙发,沙发对面是嵌在墙上的投影设备,其余什么都没有。
灯亮起的一瞬间,晏尘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背后盯着他,下意识回头看。
刚好对上裴卿的目光,沉沉如死。
但很快就恢复了他惯有的,深潭古水一般的平静,好像刚刚只是晏尘的错觉。
“陈先生,你可以开始了。”
晏尘从小就会瞎编,请假不用打草稿,八百字记叙文故事从来不重样,大学就因为救场能力强经常被跨系征用当主持人,所以面对这种场合完全没有压力。
“李崇安出身名门,从小受封建礼教影响,李老侯爷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臣,他对朝廷是抱有幻想的。所以最初接触到邢厉这种只忠天下黎民,不忠皇权诰命的思想,他反对是必然的。
但他最初又是一个很仗义的人,几次出手相助好友,明知道自己会招惹猜忌,但还是为了朋友卷到和他本无关的要命事里去。
我印象很深的一段情节,是事情解决以后,他怕刘洋觉得亏欠,开玩笑要刘洋的好酒。
他身上有古代君子死知己,来去不恋,处变不惊,爽性不羁的老派潇洒。
但他身上同时也带有了这种老派快意恩仇常有的盲目和迁怒。就像后来起义屠城,不分青红皂白报复,滥杀无辜,牺牲大量百姓性命去逼朝廷开城门。我难以赞同。
我个人觉得任何情感都不能为一个人的肆意妄为辩护。单纯,弱小,友情,爱情,命运多舛,儿时凄惨,这些可以是原因,是动机,但不是脱罪的理由。可以喜欢,可以理解,可以同情,但是该有的谴责一句都不能缺,该偿还的性命一条都不能少。
所以哪怕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我也并不认为他是一个完全正面的人物。”
晏尘说完,看见林海之笑着对他招手。
“过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
沙发前的玻璃桌有两米多长,要过只能从两侧走。晏尘走近时裴卿忽然抬了头。
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相接,晏尘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定力才维持住了表面的不动声色。
等客套完谢谢拜拜那就不打扰了有需要再联系再见转身出门,晏尘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你回来了。”
晏尘正在休息室的洗手台边洗手。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镜子里映出墙上雪白的小天使雕塑,和一张惨白得快赶上大理石的脸。裴卿站在他身后,面容平静。
“如果你敢自杀,我就挖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耳朵和舌头,打断你的腿,用铁链拴起来,但就是让你死不了。”
“你死了,我会扒了它的皮送给你。”
裴卿曾经无数次带着这样的平静这样告诉他。
昏暗的光线下,裴卿看清了晏尘的表情。
那种表情不是仇恨,不是厌恶,也不是恐惧。
像下雨天泥泞的路上,踩到了一像下雨天泥泞的路上,踩到了一只黏糊滑溜冒着泡的癞蛤蟆,不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硕大的肚子爆裂开,毒液溅满裤脚,只剩下一张软踏踏黏糊糊的皮黏在鞋底。
后来看见泥,看见雨,甚至看见伞看见云,看见多美的东西,最先想起的还是那种湿滑黏腻的触感,露出的表情。
是跗骨之疽。
裴卿被他明晃晃不加掩饰的憎恶蛰了眼,垂在身侧的苍白手指缓缓蜷曲起来。
“哎呦,裴总您怎么来了,小衍他回来一个星期了。”袁文拎着手机走过来,对着裴卿弯弯腰打过了招呼,才走到化妆桌前抽了张便签记东西。
结果一抬胳膊带倒了桌面的杯子。
“哎,靠。”袁文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笔,只能在心底给那杯子默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向后缩着脖子挤出双下巴,等它碎碎平安。
裴卿反应奇快,伸手接住放了回去。
“谢谢谢谢谢谢。”袁文本来还想顺口吹两句彩虹屁,毕竟这可是资方爸爸,对上裴卿沉郁的目光又默默憋了回去。
自从陈衍不知私下做了什么惹了这尊大佛,几个先前抛出橄榄枝的大热综艺都掉了,接触过的品牌代言也没了音讯,虽然给出的理由五花八门,可他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经纪人,从拐弯抹角透露的风声里也多少猜到原因。
甚至可能这都不是裴卿的意思,到了裴卿这种身份地位,谁让他不痛快了,自然有人前仆后继地替他算账。
今天裴卿亲自来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若是其他人倒也还好,让陈衍诚诚恳恳多道两次歉,罚两顿酒,把人陪高兴了,多半也就揭过了。可是这小裴总性子奇怪,明明家大业大,天生一副好皮囊,年纪轻轻就站在了金字塔尖上,却不知道为什么总阴着一张脸,是写在脸上的难伺候,惯常用的奉承手段在他这根本不奏效,那双眼睛也毒,他一个眼神落下来你会觉得他能把你那点小心思都看透,是以袁文从来不敢跟他耍花样。
裴卿缓缓吸了口气,缓过几乎让他窒息的酸涩苦楚,勉强从嗓子里挤出还算正常的声音 “那真是巧,听说何导备下部片子,正到处挑人。”
好像刚刚只是随口打个招呼。
袁文挂了电话,有点讶异,随之便是惊喜。
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能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机遇。
陈衍现在差的就是这样一个机遇。
何琼方导演要拍新戏他当然知道,当时还感叹戏里男三那个角色简直是给陈衍量身定做的。只是陈衍定位尴尬,从没拍过电影,几部网剧虽然吸了不少粉,却没真正爆过。何导不喜欢用新人,这些年合作的都是知名影星,连配角都是大热流量,他根本就没敢想过。
但是这事若是由裴卿提出来就不一样了。
暗自存了个心思,袁文又有点意外,这么说这位大老板不仅是不怪罪了,还打算捧陈衍一把?
难不成他家小艺人的冲动操作真的有奇效?
晏尘也反应过来那句“你回来了”应该是指陈衍刚从南非回来。
陈衍虽然是天赋型选手,但也够敬业,为了取景跑到南非折腾了一个多月。
晏尘不动声色地细细地观察着裴卿。
然后就被吓了一跳。
袁文猛拍了一下他肩膀,把他朝裴卿的方向推了一下
“那什么,裴总,公司有急事我得失陪了,您和小衍慢慢聊,慢慢聊。”
看出裴卿和陈衍有话要说,袁文忙找了个理由开溜。
袁文名下不只带了陈衍一个艺人,每天确实忙得脚打后脑勺,晏尘不知道他心里弯弯绕绕,只以为他真有什么要紧事。
袁文风风火火地走出去,直到他那略显粗犷的身躯走远,晏尘不得不面对裴卿。
他叹了口气,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涌上心头。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找个借口走了,那么今天的事就会到此结束。
他能看出来裴卿已经认出了他,也能看出来裴卿暂时不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是然后呢?
每天猜裴卿到底会不会再做什么,会做什么?
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得死,与其天天猜自己会不会死,不如干脆一点。
晏尘反手锁了门。
化妆间四面是玻璃,唯一的门通向外面大化妆室。所以即便关上了门,从外面也可以看见里面,不过隔音极好,关上门什么都听不见。
“裴卿,既然都认出来了,我们就别装了吧。”
裴卿,既然都认出来了,我们就别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