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中住着将军老爷和将军老夫人,而将军本人却令居他处。
大校场附近一处别院,才是鹤苍常居之所。
这位将军继承了武将世家的优良血脉,每日的训诫兵营都亲手过问,零碎小事也亲力亲为。
当今圣上和天下百姓都对这位将军无可挑剔——若是硬说令人担忧的点,那便是将军府上那正室夫人的位置悬空多年。
鹤苍正值壮年,却对男女之事兴致缺缺。
比起与京中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坐下来饮酒赋诗,他更宁愿和他的马驹在热烘烘的马厩里待着。
而近日来,将军似有喜事将近。
向来独行的他,身边竟然多了个倩影。
——是谁?
无人探得消息。
只是捕风捉影的打听到,那位姑娘深居简出,一身白衣被鹤将军抱进了别院,而后就再没出来过。
这一星半点的传闻愈演愈烈,直到……传入了鹤苍本人耳中。
“美若天仙的白衣女子?”
鹤苍勾着邪气的嘴角,眼中似笑非笑。
副将被他那猛虎般的目光盯得满背是汗,多年跟随也还是没能克服心中对将军的恐惧,不禁陪笑说:
“属下也是听了几个爱嚼舌根的乱说了几句,这是当成笑话说给将军您听,您别生气,就当属下放了个屁。想您这般不近女色,这也就是空穴来风罢……”
“不近女色。”
鹤苍嘴里把这四个字来回念了念,越念越觉得好笑。
若他真是不近女色,怕是院子那个难伺候的早就乐开了花,今早也不会嫌弃他刚起就不安分。
最后还是连闹带演的挨了他一耳光,才勉强让那个爱发脾气的把事翻篇。
再烈性难驯的马,鹤苍也只需七日便可制服。
但姬寻欢已经入院小月余,脾气却与日俱增。
当初惊鸿一瞥如出水芙蓉般的仙子,到他手里却成了拧眉掐腰的泼妇……
但泼辣蛮横些,倒别有一番风趣。
要是和旁的妇人一样像朵柔软娇花,歪歪倒倒的,看了就烦。
忆及姬寻欢今早睡眼朦胧就被他捞起来拨弄花蕊的表情,鹤苍忍俊不禁。
见鹤苍表情转晴,副将大松口气。
“将军宽宏大量,就饶了我乱听乱说的罪过吧。”
这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只是这传闻要是继续传下去,若他日吹进将军府或者皇后耳中,怕是要坏事。
鹤苍挑眉说:“疆西之地还没收复,北狄也对我大盛国虎视眈眈。这些大患一日不出,我便无心男女情欢。”
姬寻欢仍是戴罪之身,他身为缉拿姬寻欢的人,却把他私藏于院中榻上……
一罪是私藏罪犯,二罪是阴奉阳违,三罪是结党营私。
数罪并罚,这顶官帽和鹤家也难保他。
将姬寻欢藏起来,乃是刀尖舔血般的险举,鹤苍为大盛效犬马之劳数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叛逆冲动……
都是那小悍妇为我灌了**汤。
鹤苍把罪孽一并算在姬寻欢身上,预备着晚上吃道硬菜。
但他忙完营中之事回院内,就听见兵兵乓乓的声响。
“滚,都滚!谁叫你们来的!”
姬寻欢的怒斥和下人惊恐求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几个婢女苍白着脸从屋内走出来,其中一个额角上还被砸出了伤口。
鹤苍蹙眉,拉住受伤的婢女问:“又出什么事?你触他什么霉头了?”
婢女知道自家主子从不苛待下人,现在盘问她也是想替她出头。
但……
婢女说:“还是将军自己去问吧。”
鹤苍挑眉,“发火总得有个原因,他脾气再坏,也很少对你们多言。”
姬寻欢明白冤有头债有主,有火气只往他头上撒。
那些成日陪他喝酒作乐的婢女奴仆,姬寻欢倒是很少挑剔。
现在婢女支支吾吾,姬寻欢又发了这么大的火。
此事蹊跷。
鹤苍安抚了婢女两句,让她自己去领赏治伤,自己踏着刚砸在地上的瓷片进了屋。
姬寻欢怕是气得狠了,长发和衣襟尽散,一对桃花似的眼含着怒火,染红了上挑的眼尾。
姬寻欢一瞧见鹤苍就没好气,“你看我做什么?!”
鹤苍踢开脚边的一地碎渣,慢慢走到床边。
鹤苍:“这是……谁欺负你了?”
好好一个干净屋子,被姬寻欢砸得一塌糊涂,连床上的物件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姬寻欢撇过脸懒得看他,“不管你的事你就不要问。”
“居然不管我的事?”鹤苍挑眉。
他做到姬寻欢身边,伸手把姬寻欢滑落在臂弯上挂着的衣领扶正。
“我还当是你在生我的气。”
姬寻欢白玉似的肩头上印着几圈齿纹——鹤苍昨晚啃了两口,今早又意犹未尽地又啃了几下。
这几天鹤苍就像着魔似的,总能闻见姬寻欢周身有股异香。
这股香味撩拨着他的心智,让他像个不知疲倦的兽,不分昼夜地掠夺。
姬寻欢瞪他,似乎是才想起来鹤苍的罪行,怒目圆睁道:
“对,你也该死!”
一阵剧烈的绞痛从小腹蔓延至全身。
姬寻欢愤怒地一掌拍在床榻上,咬着牙说:“都该死……”
他为何要生成这般低贱卑劣的残缺之体。
脏污的经血为何要从他这个男人身体里流出。
他是男人,不是女人……
但床榻上刺眼的血迹提醒他:像他这种人,生来就是被耻笑的怪胎。
不男不女的怪物。
每月忍受这种疼痛,还要承受被当成玩物的屈辱。
姬寻欢抄起手边的玉枕向鹤苍砸去。
但他只侧过身去,就被猛然袭来的腹痛折磨地伏下身体,苍白着脸捂住小腹。
鹤苍蹙眉,这才隐约察觉到姬寻欢无端动怒的原因所在。
“你还有月信?”
姬寻欢满眼通红地瞪过来,他心里更是敞亮了。
“那你为何不让燕姣给你备上些热水?”
燕姣是姬寻欢身边的小丫鬟。
姬寻欢:“这是喝热水就有用的吗!”
这倒是真把鹤苍难住了。
流血这种事情他见多了,处理伤口这方面他也已经久病成医。
只是女人月信时流的血……
鹤苍捏了捏眉心,“那你先躺着吧,我去叫院子里的郎中来看。”
姬寻欢咬牙,“看什么?!看我的笑话吗?”
每每月事腹痛,他都是强忍着度过。
上次尚且有那笨影卫用手掌帮他暖着,但现在到处都是鹤苍的眼线盯着,他也不能把玖直接明目张胆地带到床上。
他痛得快要死了,还要为鹤苍这个不能人事的贱狗守节?
姬寻欢现在只想提刀给鹤苍的肚子也来一下,这样他也感受一下这宛如刀割的痛苦。
姬寻欢咬着牙骂他,“你就这么坐着?”
鹤苍从小到大只摸过死人手、没摸过女人手。
女子月信该如何应对,他一概不知。
只隐约记得可能是会难受心烦。
见姬寻欢伏下的身子微颤,连脸都变得煞白,鹤苍站起身后原地转了一圈。
姬寻欢:“你转什么转,我眼都花了。”
鹤苍实在是没辙了,“我坐着挨骂,站起来也挨骂,你到底让我怎样——燕姣,你进来。”
燕姣哆嗦着进来了。
她刚被姬寻欢劈头盖脸地责备了一番,现在还惊魂未定。
“将军大人有何吩咐……”
鹤苍:“我问你,你们这些女人怎么应对月信的。”
燕姣惊诧羞赧地后退,“这、这……”
“说啊。”鹤苍催促。
他指了指靠在床头的姬寻欢,“你接着这来这去多一会,你伺候的小姐就快把所有人撕碎了吃进肚了。”
姬寻欢拿枕头砸他,更是为鹤苍所言作证。
燕姣声微如蚊,讷讷地说:“就是不要贪凉,喝些红糖姜水,再吃点当归红枣煮蛋……”
这些东西对寻常人家来说,已经是上好的东西了。
鹤苍不懂这些,便让燕姣一样备一份送过来。
燕姣心中暗自惊讶。
她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才让姬寻欢勃然大怒。
若是月信致使心情烦躁,也能理解一二。
但这个小姐……
虽然口头上称他小姐,其实她们都知道另有蹊跷。
将军忽然领了他回来,但实际上“小姐”除了回来那日安静时会被人做女子,往后的做派都更像男子。
燕姣已默认“小姐”是个代称,没想到……
她悄悄打量了一眼姬寻欢细瘦单薄的腰肢,还有藏于衣襟中难以分辨大小的胸脯,心里起了疑惑:
难道真是小姐?
姬寻欢忽然侧过脸,险些对上她的目光。
燕姣猛地低下头,“奴婢这就去做。”
鹤苍看着一地狼狈,实在头疼。
早就说那什劳子孔夫子都是一派胡言。
哪里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分明就是唯国舅难养也。
*
鹤苍本就是粗人,住在这别院四五年了也不过十个下人。
姬寻欢来了之后,光是给他找的厨子就按菜系请了五个——其中三个是精通两样菜系的。
现在姬寻欢告病,院里的下人奔走相告,都提醒对方小心伺候,莫要一不小心惹了逆鳞。
鹤苍端着一碗滚烫的红糖姜水,满是老茧的指腹也被碗底烫的通红。
姬寻欢靠在床头,脸色和唇色都白得像纸,神色恹恹,仿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鹤苍拿汤匙搅动着糖水,好声好气地安抚道:“你再等等,还是太烫。”
姬寻欢神色恹恹,“你再慢些也无妨,待我死了就不拍烫了。”
他只感觉自己□□热流如柱,眼前因为疼痛一阵一阵地发绿。
“都这样了还不忘耍脾气。”鹤苍抬起他的下巴,“张嘴。”
姬寻欢皱眉,但也不得不张开嘴。
温热的红糖姜水入腹,似乎真能缓解腹痛。
但这缓解仅仅是暂时的。
鹤苍见碗底喝空了,起身又要去倒一碗来,却姬寻欢叫住他。
“这东西我之前喝过,只能顶一时……”
鹤苍:“能顶一时是一时,你先等等,我马上回来。”
但姬寻欢不想多喝的原因不止是因为红糖姜水治标不治本,也因为喝多了他实在涨得难受。
小腹又涨又疼,他又手脚麻木……
过去都是漆叁搀着他去小解。
现在的漆叁即便该千刀万剐,也比鹤苍看着顺眼。
如果要让鹤苍这个狗东西扶着自己去小解……猜到鹤苍会说什么做什么的姬寻欢头疼欲裂。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思考间,鹤苍带着满满一碗糖水回来了。
“当归红枣汤,里面还有一整个鸡蛋,你且一并吃了去,总比肚子空空的好。”
为了让姬寻欢吃点东西,鹤苍还想了别的话术。
但这次姬寻欢却一字不吭,拿着勺子就自己吃了起来。
汤匙碰着碗璧,发出清脆的声响。
鹤苍盯着姬寻欢鼻尖沁着的晶莹汗珠,还有眼睛被腹痛折磨出的泪光,忽然心底一软。
“要是吃不动就不吃了。”鹤苍退让了。
姬寻欢淡淡地说:“不吃怎么能行,不吃……难道真要把我饿着活活疼死?”
鹤苍:“话不能这样说,说什么死不死的。”
鹤苍出生入死惯了。
但从姬寻欢嘴里说“死”这个字眼,总是格外扎耳。
姬寻欢放下勺子,脸上的表情居然有些悲凉。
“你是堂堂正正的大将军,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虽然现在和我这个见不得光的厮混在一处,今后也是要寻个高门女子成亲生子,怎么会懂我这种不男不女的人来月信是什么生不如死的感受。”
姬寻欢掀开被子。
血色不仅染透了亵裤,更是连被褥上也沾染上了许多。
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怎么会……”
鹤苍从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过月信这种女子闺房中的密事。
可为何会有这么多血?
他曾见过妇人难产时被换出来毯子,毯上的血也是比这只少不多。
鹤苍瞠目结舌,“旁人也是如此吗?”
若是如此……那天下的女儿家岂不是月月经历“酷刑”?
姬寻欢自嘲地笑道:
“旁人自然与我这种身子不同,我一次的血量能比过十个正常女子相加。不外是老天爷见我不男不女如此恶心,想收了我去又想折磨我,才这样让我受着。”
鹤苍直插云鬓的双眉拧在一处,“胡话,你只是体弱气虚又讳疾忌医才这样。”
那滩血迹红得刺眼。
鹤苍站起身来就要穿衣出门。
“我去找个口风紧医术好的郎中来帮你看。”
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拽住他的衣摆。
“别去……”
姬寻欢神色黯淡,如同一朵失了颜色的花。
“我不想被别人看到,太恶心了……我不想。”
姬寻欢声音轻颤。
双眼轻轻阖上,就有大颗的泪珠滚落,“啪嗒啪嗒”地落在被上。
鹤苍喉咙发紧,焦急道:“怎么会恶心?你别害怕……死人是不会说漏嘴的,大不了等他看完之后开个药方,我一刀把他杀了。”
“不可!”
姬寻欢瞪大眼,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不可……不要再杀人了……我过去就是杀人太多,才落得这般田地,不要再因为我牵连无辜……”
姬寻欢攥紧了被角,身体像风中残蝶般的发抖。
“是我作孽太多,让我等着死吧……以色侍人的贱命一条,又有什么价值苟活于世,早些去见我阿姐也好。”
鹤苍深呼吸,双拳攥紧于腿侧。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姬寻欢说他自己杀生太多不假。
但胞姐暴毙和国舅府被抄两桩事都与鹤家脱不开干系,国舅府更是他亲自带人去抄的。
姬寻欢这样说,究竟是自暴自弃,还是为了让他心生怜悯……
可鹤苍的心已经被他牵动。无论是哪一种,鹤苍都忍不住怜惜这个簌簌落泪的人。
“那你要如何?”鹤苍束手无策。
姬寻欢偏过头,“我要如何?我要我变成男人……”
鹤苍握住他冰凉的手,“这我做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吗?我不信你当真是因为委屈后悔才哭的。”
姬寻欢用那双默默含泪的眼睛看他。
鹤苍:“行吧,那就算我求你,你到底要怎样才行?你要是一直拖着不看,怕是某一日会血流而死。”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又是一大股热流涌出,瞬间为已经湿透的衣裤又添了一大笔。
姬寻欢抬眼说:
“大皇子的府上有个小郎中,他之前为我瞧过腿伤,医术相当高超。而且年纪小又木讷,更不懂男女之事,若是能让他来……”
鹤苍气笑了,原来在这等着他。
“行,就让他来。”
“嗯。”
姬寻欢忍着喜悦,低头挤出两滴惹人怜惜的眼泪。
鹤苍抬起他的脸,正好赶上悬在眼眶的泪珠坠落的瞬间。
美人落泪,恰如一枝红艳凝香露。
若是病美人落泪,更是添了几分风流态度。
鹤苍明知被算计,但也无足轻重,没必要因为一些小事,打破现在和姬寻欢的关系。
鹤苍的拇指剐蹭着姬寻欢被泪打湿的脸庞。
“哭得好,再哭两滴,兴许老天爷都被你打动,再也不让你月信时腹痛。”
姬寻欢佯装嗔怪:“我偏不。”
鹤苍眼神渐深,勾起嘴角问:“你既能如正常女子般来月信,是不是也能怀胎生子……”
姬寻欢面容惊骇,忍怒道:“你胡说什么?!这不可能。”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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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