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娘落水时,他正在不远处,只见青池中央,一尾碧绿在水中飞快穿梭,他两眼又定定一瞧,方才辨认出那是贺之盈。
她心地倒也不算坏,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跳进水里救人。
这点倒令他意外。
低首却见贺之盈正抬首望他,在微暗的月光下,眼睛似琉璃珠做的一般流光溢彩,琉璃珠纯净清澈,竟无一丝愠怒。
对于那个女娘的所作所为,她看上去似乎丝毫不在意。
女娘本想问他为何在此,但看他神色,心中一转,她改口道:“表兄是诧异我为何不委屈,不怄那个小娘子吗?”
容惟僵硬地偏过头,“没有。”
可落在贺之盈眼中,却是一副被说中了的样子。
贺之盈笑容微收,“若说不生气,自然是假的。我的衣裳湿了,还弄污了表兄的披风。”语气又一转道:“但是,怄她并没有
用,只会平白令我肝火大动。况且,当时情况危急,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救人。”
还是会选择救人。
她说得坚定。
容惟心中一动,但面上仍无波无澜,只淡淡道:“你倒想得开。”
贺之盈回以一笑。
虽然前世只比今世多活了几个月,但她已死过一回,重生后许多想法和观念也与上世不同,而今对她而言,性命与未来,才是最重要的,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给旁人。
况且——在旁人眼中,她一娇弱女娘舍命救人,那女娘给情郎下套,却让她捡了漏,平白得一个美名,何乐而不为。
只不过,这点私心,她是断然不会说出口让容惟知晓的。
他将刚刚未问出口的话复又道出,眼中溢着困惑,“表兄,话说你为何会在此?”
容惟眼里闪过一丝冷戾,他在这自是为了暗查,但是——不能告诉她。
语气不禁冷了几分,“听闻后院有处危雁楼,凭栏眺望能看到贯穿江南的长河,过来瞧个新鲜罢了。”
说着一边观察面前女娘的表情。
看来她不算太傻,若她起了疑,他就……
想着握了握袖中暗藏的匕首。
漂亮的女娘点点头,沈总兵确实在府里修了座高楼,表兄有所兴趣也正常。
容惟见她脸上没有一丝怀疑的神色,确认她已全然相信,周身戾气消散些许。
贺之盈毫无怀疑,撇到四四方方的院墙外的天色随着他们说这些话的功夫又幽暗不少,玉脸上扬起笑,“表兄,我们也回去吧。”
确实天色已晚,他查探一天,回去还得细理线索,顿觉疲乏。他点头同意。
贺之盈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玉雪小脸上又堆上璀璨笑容,“表兄,多谢你今日借我披风。”
“你怎知道是我的?”容惟眉毛微扬,蓦然反应过来,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真是蠢极了,今早他将披风带入了马车中。
女娘眼神狡黠,只含了一抹笑在唇中,见他幡然大悟,便没有解释。
“待我洗净晾晒后还与表兄。”
女娘怎知面前的公子金尊玉贵,还有很严重的洁癖,别人穿过的东西,他是决计不会再要的。
“不必,你直接丢了吧。”男人冷言拒绝。
女娘仍不气馁,大声反驳道:“这怎么可以?”
“反正莫要还我。”
贺之盈见他态度坚决,知道此计行不通,话锋一转,“但是表兄帮了我这么大忙,我必是要好好答谢表兄的,表兄你可莫要推辞。”
又来了,啧。容惟感到牙疼。
“不用!”斩钉截铁的拒绝。
贺之盈杏眼中立刻有水色晃动,“为何?表兄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表妹我也是真心想报答表兄的。”
倒是委屈上了。
容惟心中一软,沉默不答。
女娘见他不说话了,愈挫愈勇,继续纠缠,以商量的口吻道:“那表兄喜欢那天我送的桃花糕么?我再换一种花糕请表兄尝尝,可好?”
“不过尔尔,莫要再送。”男人脸色阴沉,再次出言拒绝。
贺之盈勉为其难道:“既然表兄看不上我亲手做的糕点,那便罢了。”
又将话语一转,“但表兄定要明白我的一片诚心,将来若有机会,我定会报答表兄的。”
眼中水光潋滟,琉璃珠光芒更甚,男人移开目光。
若他这次不收,将来她还要以报答之名给他塞东西?容惟顿感头更疼了。
又转念一想,若是他这次收下,难道这个缠人的女娘以后就不会寻别的理由给他送东西了么?
容惟很肯定,答案是会。
“区区小恩,不必报答。”说罢连忙止住话头,“天色已晚,回府吧。”
说着就疾步跨向前,男人腰窄腿长,贺之盈步疾如风,但又记着维持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快速迈着碎步跟着,但连男人的衣角都碰不着。
先前还好好地,一提到要给他赠礼,又立刻恢复了避如蛇蝎的做派,生怕跟她扯上关系。
油盐不进!油盐不进!
女娘跟得双腿发软,气喘吁吁,心里恨骂道。
但见他双腿疾行,贺之盈蹙眉,他本就未好全,这样不会又受伤了吧,压抑着心中疑惑,提高音量以让前头的男人听到,“表兄你不是双腿还未好么?你走这么快,身体吃得消吗?”
前头快步欲跑的男人一顿,贺之盈见着心中乐呵,可被她扳回一城了吧,跑得再快,如今也得安分地和她同行。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女娘都出言提醒他了,他再快步走就显得可疑了,容惟顿感受人掣肘。
前面的男人将右手握拳放至唇边,心虚地咳了一声,只得放慢脚步。
这下,身后的女娘很容易便追了上来,同他并肩行走,还和煦地冲他一笑。
被扳回一城的容惟表情更加不善,俊脸蕴着阴云。
贺之盈将一切尽收眼中,但面上仍装作不知,继续开着话匣子,欢快地同他分享今日赴宴趣事——虽然容惟并不怎么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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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闺房后,紫锦贴心,早已燃上她喜欢的海棠香,香雾肆意扩散,她靠在贵妃榻上,身体完全放松下来,疲乏随着香气蔓延消散。
美人卧榻,雪白的肌肤在灯光泛黄下更显吹弹可破。
她心中还记挂着要送表兄“雨添花”的事,吩咐紫锦道:“将库房内的雨添花送一盒到表兄院去,顺便再挑几味冷调一并送去。”
他不想要鲜花糕,现在夜已深,也不方便制作,那她便送别的香料,她就不信,他还能推拒。
至于他的披风,她已吩咐好霜云洗净熨烫,日后再找机会还他,总有一日,她会令他心甘情愿地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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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洗漱梳洗完从净房出来,紫锦已办完贺之盈交待的事,在房中等着复命。
贺之盈以眼神示意。
“娘子,表公子已收下了。”
虽然意料之内,但亲耳听到他没有退回,贺之盈心中还是微微一动,“全部么?”
“是的娘子。”
全部收下就好,他没有退回,就说明她这礼还是送到他心坎上的,否则以他高傲挑剔的贵公子性子,避着不想和任何女娘扯上关系,他定是不会收的。
看来,她一年仅制出少量的“雨添花”还是让他对她调香水平有所了解的。
想想库中所剩无几的香料,今日为引他注意燃了不少,晚上又大手笔地送他一盒,女娘心中肉痛。
罢了罢了,不亏,不亏。女娘想想以后光景,抚着胸口安慰自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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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贺之盈按部就班地例行训练,霜云忽凑在她耳边道:“娘子,昨日落水的陈娘子派人送谢礼来了。”
昨日霜云不在,自是没有听到那陈娘子的一番算计。
贺之盈冷了脸色,“什么礼?”
霜云有些不怡,“不过是寻常几匹锦缎。娘子,他人都不愿救她,独独娘子伸出援手,还湿了衣裳,这小娘子也太不懂得感恩了,竟就送这些东西打发娘子。”
女娘冷笑,她弄乱了她的一盘棋局她,不恨她就不错了,不过是为了做面子才忍气备礼,自然不舍得送什么好东西给她。
指尖行云流水地在琴弦中流转,琴声悠扬,话语却不夹一丝情感,“丢了。”
霜云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平日有小女娘与娘子互相赠礼,即使对方回礼得敷衍,娘子也会收下,只是下次送礼也变得随意罢了。
扔掉哪位小娘子的礼物,倒是第一次。
但霜云并不质疑娘子的决定,娘子行事一向有她的道理,这小娘子必定是哪里惹了娘子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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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好几日,贺之盈都未能见到容惟,对方只称那日赏花宴行走太久,腿疾又恶化了,连着几日都闭门不出。
连着几日都没见上面的贺之盈心中焦急,好不容易做好思想工作,放下在容惟面前本就所剩无几的贵女做派,去了风竹院。
“表兄可好些了,我实在担忧得很,可否容我进去探视一番?”贺之盈言辞恳切。
长风都不忍拒绝了,即使他觉得贺娘子心眼并不坏,为人也与京中牡丹花般的大家闺秀不同,她更像一朵肆意绽放的蔷薇。
但他心里也明白屋里头的那位主一向不近女色,其他成年皇子就算未娶妻,也收了不少通房,可太子殿下别说通房了,屋里连个女使都没有。圣上和皇后为他物色了几家小娘子,统统被他拒绝了,是以长到如今连情爱滋味都没尝过。
在他眼里,殿下是个不会动情,斩断七情六欲,心中只有大业的奇人。
贺娘子是特别了些,但殿下依旧未放在眼中。想必在殿下的冷漠与多次回绝下,这位贺娘子也会如京中千千万万的女娘一般打退堂鼓的。
长风不好意思地堆上笑,熟练地搬出理由打发:“贺娘子,我们公子正静心休养呢,不便见客,不如贺娘子过段时日再来?没准儿到时公子的病就好了。”
这通说辞拒绝得滴水不漏,看来今日是不成了。
女娘认识到这一点后,脸上带了几分惋惜之情,勉强地点点头,“那就不妨碍表兄休息了,过些日子我再来探望表兄。你记得转告表兄,就说我来过,很是挂念他的伤势。”
“小人必定将话带到,娘子慢走。”
女娘转身带着一众女使们离开了。
回院路上,霜云感叹道:“没想到那日赏花宴表公子还行走自如,回来就病得如此严重。”
贺之盈嗤笑一声,“你莫不是真信了?”
霜云疑惑,“娘子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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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