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斑布挂在竹竿上,显得庄严又粘稠。
她穿梭其中,密集的布料令她喘不过气来,遂颇为焦急地寻找出路。
周遭尽是蓝白相间的药斑布,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蓝草的味道。
她茫然地抬头望天,心中惶惶不安,日光极为刺眼,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被人猛推了一把。
那人的面孔模糊,正张嘴说着什么。
她口舌干燥,便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她似乎更晕了。
那人见她不说话,又用力地推了她的肩。
她两眼发黑,脚下虚浮地向后倒了下去,下一瞬却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陌生的臂弯稳稳地托住了她。
头顶响起一道温和的话语,她听不真切。
她眼皮沉重,慢慢地掀起眼帘,想要看清他的模样,但他的面容同样是模糊的。
“你……”她开口。
他的面容似乎被蒙上一层迷雾。
她心中慌乱,竭力地睁大双眼,却只瞧见他鼻梁上的一颗黑痣。
季蕴骤然惊醒,发觉自己伏在桌案前,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先前看书,忍不住困意便睡了过去。
她纤细的手揉了揉额头,忽闻屋外的雨声,心中不知为何惆怅万分,遂起身走至疏窗前。
细雨洒落在屋檐前的庭院中,一声开阖声响起,季蕴推开窗,倚在窗前赏雨。
她面容清秀,峨眉如画,梳着双蟠髻,身着略显单薄的春衫。
现下正是春日雨水正浓的时节,一股微寒的风吹了进来,她鬓角的发丝随之飘动。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雾气缭绕,雨水落在了幽然孤寂的玉兰花上。
她敛眸,思及方才的梦时,却发觉自己早已将梦中的一切忘却。
风裹挟着雨丝吹进屋内,她微觉轻凉,望着疏窗外的雨景,轻叹一声后便伸手阖窗。
待踱步走至桌案前,季蕴拿起案上的纸张瞧上一眼,上面的字迹已经干涸。
文章固然令人头疼,但不能不写。
她面带苦恼地坐下,提笔却顿住,倏然想起雨中的玉兰花,暗忖道,待到玉兰凋谢之际,她许是离开书院了。
季蕴考入江宁府的崇正书院,现逾过三年,师从本朝的青一先生秦观止。
他出身于歙州名门秦氏,是江左最负盛名的文学大家,年少时登科及第,名震东京府,后毅然辞官归乡,现聘为崇正书院的首席教书先生。
季蕴虽为秦观止的入室弟子,但却素来令他不喜,他曾当着所有弟子的面,不留情面地批判她。
论资质,在这人才济济的清凉山,她的确是算平庸的,遂秦观止收她为弟子时,她自然是不敢置信。
对秦观止,她小心奉上,生怕惹他不快。
但他向来严厉,在一众文采斐然弟子中,季蕴则是成了最显眼的那一位。
“叩叩叩”。
门外传来了几声敲门的声响。
季蕴回过神,道:“是谁?”
“蕴娘,是我。”何毓柔和的嗓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过去,打开门便见来人。
何毓是季蕴的同窗,她面容姣好,梳着包髻,几朵素色的缠花点缀在乌发间,内穿岱赭色的直领对襟短衫,外披青骊色的直领对襟长衫,下身则是螺青色的百迭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的气息,令人心生好感。
“临臻,你今日怎地有空来寻我?”季蕴笑问。
“我本是要回去的,奈何适才途经师父的住处,他命我请你过去一趟。”何毓收伞,她站在廊下,眉眼弯弯道。
季蕴登时一惊,她拉住何毓的衣袖,忙问道:“师父可有透露要我去做甚?”
何毓微顿,随即摇摇头。
季蕴心里实在怵秦观止,除了上课时,其余闲暇时间皆躲在自己的屋内。
也许是她疏远了秦观止,叫他发觉了,还曾遣书童秋行来瞧她,被她一番胡乱搪塞后,他倒也不再过问了。
如今再过两三月,季蕴就要离开清凉山,她心下知晓这是躲不过去了。
“我晓得了,片刻就去。”季蕴扯起嘴角,对着何毓勉强地笑道。
何毓颔首,她到底有些不放心,遂叮嘱季蕴切莫再顶撞秦观止。
季蕴岂敢,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何毓走后,季蕴坐在铜镜前稍微拾掇一番,因近日书院休沐,她便未穿书院内统一的服饰。
若按崇正书院的规定,女弟子需着青白色的褙子,男弟子则着青白色的襕衫。
待季蕴拾掇毕,万般无奈地朝着秦观止所在的青园走去。
今日她内穿官绿色的一片式抹胸,搭配白色的窄袖短袖,外披水色的短袖褙子,下身则是白色的三涧裙,称得她风姿素雅。
此时雨水已歇,落雨时最能减烟火气息,书院内的青石地面湿漉漉的,使其润了层珠色。
山中阴冷,春风拂过之时,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季蕴走过弯弯绕绕的游廊,来到青园的门口处,只见如意形状的月洞门两侧各点着纸灯笼,上面写有青字,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
她拎起裙摆,迈过几层的石阶,走了进去。
秦观止的书童秋行正候在园内的廊下,他身着青色衣袍,将发髻束起,用布包成丸子状。
秋行瞧见季蕴,便弯了弯嘴角,笑嘻嘻道:“季学子,您可来了,先生等您许久了。”
言罢,季蕴心中更是忐忑,顾不得同秋行多寒暄几句,她深吸一口气后,犹如赴死般地推门进去。
不料她刚踏进去,秋行眼疾手快地把门带上,是不给她一丝希望了。
屋内静悄悄的,眼前一道雕刻清雅的屏风半掩着厅堂,缕缕熏香从屏风后袅袅地散开来。
隐约之间,似有一道修长的身影。
是师父秦观止。
季蕴站在屏风前,她垂头,动了动唇即刻胆怯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来了?”
屋内响起一个淡淡地男声,尾音略有些沉。
“是。”季蕴内心不安道。
“还不过来,难不成要为师请你?”
季蕴只好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秦观止面容清冷地端坐于桌案前,他头戴幞头,内穿素白色的交领衬袍,外披墨色的对襟,浑身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他神情略微淡泊,察觉她走近,一双深邃的眼眸扫向了她。
季蕴心中紧张,向他作揖,语气恭敬地问:“师父,不知您唤弟子过来所为何事?”
“你先过来。”秦观止敛眸,淡淡道。
季蕴不安地走至他的身旁后,一眼就发现了桌案上平铺的正是她前几日所写的文章。
秦观止蹙眉,沉声道:“我今日看了你的文章,可知我为何叫你过来?”
“原先不知,现下知晓了。”季蕴讷讷道。
想必她的文章哪处再次触及他的逆鳞,所以才特意叫她过来,等候他的批评。
“我瞧你倒是不知。”秦观止面色微冷,低声道,“你的观点总是太过偏激,与我平时所讲述的相悖,在此之前我已提醒你多次,可你却屡教不改,你如此还如何让我教你?”
季蕴忍不住想要反驳他,在从前她是万万不敢的,若不是那日无意间闻见他的话,她定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只执着于自己的观点,长此以往便只能故步自封。”秦观止注视着她。
听完秦观止的一番言论,季蕴低下头沉默。
她想起来前何毓的嘱咐,她到底未离开清凉山,便还是秦观止的弟子,要想安稳离开,只能姑且忍耐。
同秦观止争论,自然没有好果子吃,她悟出一个道理,无论秦观止说什么,她只需装出一副乖顺听训的模样,等他言罢,再卖个乖,如此就能早点脱身。
许是季蕴沉默太久,秦观止瞥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却意外地蹙眉,像是不满她的沉默,他问:“怎么不讲话?”
“师父批评,弟子不敢。”季蕴垂头。
秦观止凌厉的眼神扫向她,目光深深地注视了她一会儿,随即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
他抬起手端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茶水,不知在想什么。
季蕴一言未发,等待秦观止赶她回去,可她等了片刻,他始终没有开口。
在诡异的气氛之下,她有些急了,率先开口:“师父,弟子在这恐会打扰到您,不如这文章让弟子带回去,过几日再送过来?”
“别急。”秦观止搁下茶杯,转头看向季蕴。
季蕴眸光闪烁,避开他的目光。
秦观止一双黑眸打量着她,犹如深深地海水要将她吞没,道:“我且问你,听闻你再过几月就要归乡,可都有打算了?”
屋内的青釉行炉中熏着一股冷冽的香,这味道与秦观止身上的味道一致,想必是他待在屋内久了,身上也沾染了几分香气。
季蕴一滞,她的脑中空白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弟子三年未归,家中父母十分思念,弟子也不想同亲人分离太久,遂就不打算留在书院。”
话音刚落,屋内安静下来。
“三年前你得了案首,入了我的门下,如今怎地轻易放弃自己的仕途?”秦观止目光沉静地凝视着她,声音低沉道,“如你所言,思念家中亲人是人之常情,可你是你,亲人到底是不可能陪伴你一辈子,你的未来是要你自己走下去的。”
季蕴顿了顿,她的指尖微微蜷缩,吸了一口气道:“弟子在书院三年,承蒙师父照顾,来日必将报答师父的恩情。”
“既如此,为何不留在书院?”秦观止似是温和道,“现如今,你还不肯同为师说实话吗?”
季蕴一时哑口无言。
“其实,你留在书院未尝不可……”
秦观止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蕴一下打断,她道:“弟子去意已决,师父不必再劝。”
他愣了一下,她从未见过他怔愣的神情,便暗自后悔打断他了,待他缓过神来,不知又要说什么了。
良久,秦观止叹了一声。
他回头不再看她,拿起桌案上的文章递到她的面前,语气还是淡淡道:“我知晓了,你先回去。”
秦观止的神情不甚分明,季蕴从他的手中接过文章,低声回了一声,便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季蕴略躬身,慢慢地退了出去,待她转过身,明显感受到了秦观止的视线,如遭了芒刺一般。
于是,她匆匆离开了青园。
重新修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