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效博感觉到尹仓的不悦,正欲开口解释,就被申立打断了。
申立把刚才从马车上取下的、被油纸包裹起来的食物,递给尹仓。
“尹仓,给你。”
神殿里有许多流浪猫,宫里宴会上的食物又太多,因此尹仓萌生了用剩余的食物喂猫的想法。
“哦、哦……是的……多谢,我立马去喂。”尹仓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黄效博,心中一阵失落——这个男人的勇敢永远持续不了一分钟!
过去的几个月中,尹仓能明显感觉到,黄效博时常想和他增进增进感情,但又很快反悔,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躲避两人相爱的现实。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他不是真心喜欢我吗?
尹仓气愤地转身离开,决定等喂完猫回宿舍再和他谈谈。
黄效博也没有阻拦他,自行离开了。
这让尹仓更加生气了。
尹仓心烦意乱地走到流浪猫们聚集的地方。看到墙角探出的一个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脑袋,尹仓决定不再想烦心之事,专心喂它们吃东西。
可是他的平静并未持续很久。
墙根后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随后是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靠近声源的几只猫惊恐地跳开,“喵喵喵”地叫唤着,扑到尹仓身边躲避。
尹仓从地上拾起一根长长的木棍,小心翼翼地走到墙根后,正想挥舞木棍击退未知的东西,却看到他在过去十七年中未曾看过的奇异景象:
一只火红的小鸟,在地上扑腾翅膀。
它的羽毛在夜幕下并未失去鲜亮的色彩,反而因为太红,把周围的黑夜都点燃了。
它的双脚上各拴了一根由多种颜色的丝线扭成的细绳,看起来很是古怪。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金黄的双眼,仿佛极品黄宝石雕琢出的一般,透露着惊恐和焦急。
小鸟又扑腾了一下翅膀,才把震惊的尹仓唤醒。
“啊……小鸟……是不是撞到墙上了,我帮你站起来……”尹仓的话是讲给自己听的,似乎只有自言自语才能平复此刻的心情。
“你才是‘小鸟’!你全家都是‘小鸟’!”
那只红鸟竟然口吐人言,把呆呆的尹仓喝退。
“老子是凤!凤凰的凤!”那只鸟一边用尖锐的男声为自己辩白,一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
“哎呦!你们神殿的墙太高了,我的头撞到它,可撞死我了……”红鸟重心不稳,踉跄一下。
尹仓还是鼓起勇气把红鸟捧起来,为它检查伤势。
“你……为何来神殿?”
“我为何?我是田繎的灵兽!从她进神殿那一刻起我就在照顾她了!我还有名字呢——怀珠,好听吧?”
“你脚上的线是?”
“是信件,田繎就是用这个寄信送信的。只要把想要传达的信息注入丝线里,拧在一起,就可以便利地送来送去了。”
怪不得田繎之前说她可以帮助尹仓联系母亲,原来是用这个法子。
“所以……你一个灵兽,就负责送信吗?”
“啊啊啊啊!”怀珠很夸张地怪叫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亏我还帮你送了这么多次信!”
尹仓连连道歉,说要把他送到主人那里。
“哼!大爷我不跟你一个小孩计较。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
尹仓一口答应。
“把这个,送给黄效博。这个信件很紧急,可是我找不到他……”一条黄色的丝线在怀珠脚上的细绳中蠕动起来,随后挣脱出来,飘浮到尹仓手里。
送走了怀珠,尹仓便动身去找黄效博。
其实若不是为了帮助怀珠,尹仓根本不愿在大冷天出门找那个惹自己生气的男人。由于走得急,他并未带灯笼,此刻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借助路边房屋中透出的光行走。
他能猜到黄效博在哪里。
那是神殿中所谓的“贫民窟”,是奴婢、侍从及他们的家人们蜗居的场所。他早已听侍从们提起过,而且也曾目睹黄效博朝那边走去。可是他从未去过那里。
尹仓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平整的小路的尽头,踩着泥巴路,走到缩在由高大的城墙围住的神殿的小角落里,去看一看这个硕大无朋的冰冷的怪物深藏在羽毛下的秘密。
他没想到神殿中会有这么多穷人,会有这么多被与他们仅一墙之隔的权贵们生吞活剥的人。
逼仄的巷道、密集的低矮平房、布满油污的地面、破旧肮脏的麻布衣服、在房屋间蛛网一般东牵西扯的晾衣绳……
人们都缩在点着微弱烛光的肮脏破旧的小房子里,和家人们一起躲避着正月的寒冷。
他们就像一堆瓜子壳,一堆被垂垂老矣的封建王朝的巨大车轮碾碎的瓜子壳。
尹仓感到痛心,在四周民居中透露出的暗淡的烛光里加快脚步。
“黄效博!黄效博!”事情紧急,尹仓只能很不好意思地喧哗了两声。
蹲在路边的老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左前方的巷道。
”在里面。”
尹仓行礼谢过老者,跑进巷道。
巷道四周没有民居,因此没有一点光亮,什么也看不见。尹仓突然怀疑自己被坏老头骗了,恐惧蔓延上来。他转身欲走,却被一双从身后伸出的大手捂住了嘴。
尹仓惊恐地挣扎,却听得身后传来黄效博的声音:“为何在此处?”
尹仓挣脱束缚,愤怒地将丝线塞进他手里:“拿着!我来给你送信!”
黄效博一惊,熟练地扭开丝线,一道金光从丝线中钻出。黄效博迅速读完眼前悬浮的密密麻麻的文字,一把拉住尹仓的手:“我们走。”
“去哪儿?”尹仓拽开他的手。
黄效博没有废话,横抱起尹仓,跳上最近的屋顶,朝二人的别院奔去。
“现在可以说了吧?”被丢到黄效博的床榻上时,尹仓已经怒不可遏。
黄效博竟单膝跪地,用宽厚的大手拉住尹仓被寒风吹得微微发凉的手。
“对不住。”
”嗯。”尹仓敷衍地回答,眼睛并未看着面前的男人。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让你生气。我不想请求你的宽恕,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之所以对你忽冷忽热,是因为,我知道你并非本朝之人。”
尹仓的怒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疑惑。要不是黄效博按着他的膝盖,他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不是只有你有先知朋友的。”温柔的笑意把黄效博的脸柔和了,“我的朋友告诉我,你来自我无法理解的地方。我觉得,你终究有一日是要回去的。”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竟然微微颤抖:“我害怕……我害怕我爱上你,更害怕你爱上我。与其永远相隔,不如不要相爱……”
尹仓感到,他的手攥紧了。
“可是我太喜欢你,总是忍不住撩拨你,事后又很后悔,于是决心再也不增进和你的感情,但下一次又再犯……”
他的声音哽住了。他脆弱的一面,竟然让尹仓心中一痛。
“但是……但是,我——”
尹仓没有再放任他说下去,而是轻轻吻上他的嘴唇。
黄效博浑身一震,竟然始终没有闭眼,也忘记了享受尹仓嘴唇的柔软。
二人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因此只是嘴唇碰嘴唇地吻了几秒,便红着脸躲开对方炙热的脸庞。
“你还想说吗?”尹仓问。
“想。”黄效博捧起尹仓滚烫的脸,鼓起勇气,“尹仓,我心悦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说罢,黄效博在尹仓羞涩而又幸福的笑容中再次亲吻他。
两人依偎在一起,在被火炉的温暖融化成橘色的房间里诉说情话。黄效博呼出的热气带着甜言蜜语扫在尹仓脸上,直让他羞红了脸,把脸埋在爱人的颈窝里不肯出来。黄效博也紧紧抱着他,生怕一松手,他就会离开自己。
“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就算想也无法离开。”缠绵良久,尹仓把脸抬起来,对着黄效博笑道。
“那万一可以离开呢?”黄效博虽然心虚,但仍在微笑。
“何意?”
“我那个朋友,兴许有办法。我今日进宫,是去拿他要的东西;之所以去那条小巷,也是为了和他商谈与你有关的要事。可他在信中说,今日不便前往,让我赶快离开,明日会在灯会上找到我,与我碰面。我想,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商量。”
尹仓微笑着点头,又去牵情人的大手:“明日之事,明日再谈。不如现在,我教你跳一支舞,我家乡的舞。”
尹仓作为无锡人,用带着吴语调调的话哄一哄黄效博,就足以让他心中如吃了蜜糖一般甜。他欣然起立,揉了揉爱人带点婴儿肥的脸颊:“好,你教我。”
尹仓笑嘻嘻地从木柜子中找出自制的八音盒,放出一段简单的旋律。
这个八音盒是他刚穿书时用神殿花园中掉落的竹竿做的,虽然很是粗糙,但是可以基本模仿交谊舞乐曲的声音。
黄效博知道这个小盒子是未来智慧的结晶,没有多问,而是任由尹仓牵住他的左手。
黄效博很聪明,自然而然地用右手扶住尹仓。尹仓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似乎是因此欣喜。他笑着把左手放到黄效博身上。
于是两人按照音乐的节奏跳起舞来。尹仓发现自己选择“中规中矩”的交谊舞是对的——黄效博这个老古董也能很快学会。
一开始是尹仓主导舞蹈的节奏。何时进,何时退,何时转圈,都被这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少年把控着。
可渐入佳境的黄效博主动转换了舞步,抢过主导权,在音乐到达**的时候,用他刚刚学会的技巧抱起他的小情人,轻轻吻他的下颌,仿佛在给美丽的珠宝献上虔诚的膜拜。
明亮的烛光浸润下,二人动情地拥吻,不再想窗外湿冷的北风,不再想神殿高大的城墙,不再想皇宫中冰冷的王座,不再想帝国阴影中苦苦挣扎的百姓。
灰暗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也只能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