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 第1章 放逐

“在你找到方法前，别回来。假使你真的找到了，没有绝对的把握，也别回来。”

天色渐晚，祈明迷迷糊糊睁开眼。此前，他做了个囫囵梦，直至现在，大梦方醒。

梦里他沉醉在安乐地，与少时好友游水摸鱼捉鸡，教学的老先生会叫人将他们从山里抓回来，讲上几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而后说教两句，这便过去了。

偏偏事事不如意。可能他真犯了什么大错，又或是那些年来，他积攒的错误够多，足以将他踢出去。于是，他被丢出来了。而往年，没有如此先例。

祈明倚在软榻上，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着想着，他得出结论：这是被放逐了。相对而言，放逐的罪名不轻也不重，但最是深刻，尤其是像这种，毫无理由地放逐。

“我入人间百年，未有发现任何相关事。今日一个梦，似乎给了我启发。

兜兜转转在人间过了百年，一无所获。时间很长，我对以往的记忆或遗忘、或深刻，过去的人、物、事，有些甚至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见亦想不起来。

经此大梦一场，我发觉记忆似乎有变。那些模糊不清的事，逐渐清明，我循着那些线索，来到此地。心中有异样的感觉，此前飘零百年不曾遇。由此，我知道我来对了。

地府罕见地下了场雪。异闻录记载，地府雪甚少，若有一日，漫天飞雪，必有大冤屈，不得伸，不得说，只待后人翻。

那雪凉透了。雪落下时，我似乎听到了百年不曾听过的圣音。

惟愿诸事顺遂。祖巫在上，天道佑之。”

祈明在本子上写完这段话，又想起了雪。照人间时间来算，此时正当六月，盛夏时节，理应艳阳高照，这时候下雪了，多大的冤呐。

他们这些人，最擅观命相，通天命，清邪灵，驱鬼魅，赐祥瑞……人们给取了个职称：祭司。

关于祭司，很多人避之不谈，在他们眼里就一个跳大神的，专骗人钱财。也有人信得深，对此类人极为敬重，恨不得将祂供起来。所以祭司还有个名：神棍。

好的祭司，确实有通天的本领，但人间凡人所见，大多都是招摇幌子，搞诈骗的。中层的，不上不下，时灵时不灵，没多少人知道，活不下去，无奈转行了。

而专业的祭司只聚在一处：巫族族地。

从没有人去过那里，只留下久远的传说……历经多年，渐渐被人遗忘。

祈明便来自巫族族地。

雪会下很久，这是祈明拿着龟甲占出来的结果。雪不停，冤不止，他心中隐隐有预感，此事牵扯许多，或是翻出了掩埋多年的案子。

上天哀其不幸，雪降四方。

然祭司的直觉，这与他关。但更多的，祈明不知道，他没有开天眼，看不见。

能开天眼的祭司无非两种：有天分的和没天分的。

有天分的祭司，老天爷追着喂饭，天生的天眼，通灵一绝，却因年幼，长辈不会点化，直至长到一定年岁，便会为其开眼。这个年岁，并非固定，有些早有些晚，祈明是后者。

没天分的只能靠自己努力，或许那日开窍，心境通明，天眼自开。或是强开天眼，大多人不会这么做，有损功德。而还有人，选择会挖幼儿天眼转嫁自身，有违阴德，天必惩之。天眼亦是属于巫的一部分，少了天生的天眼，大多落个疯癫的结局。

祈明的天眼是天生的，放逐前，他还没有到开眼的年纪，可把他丢出去的长老给他开了眼，那时他看不见，眼前都是雾蒙蒙的一片，只见到那个黑色身影。

他说：“在你找到方法前，别回来。假使你真的找到了，没有绝对的把握，也别回来。”

祈明动动嘴唇，说不出话来。眼前千重云，不见天光。

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已到了人间。

懵懂地于人间流浪百年后，在人鬼交界处，他窥见了光。

祈明长叹一声，自软榻上起身，下了楼。

客栈中人声鼎沸，祈明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要了一壶茶，两碟小菜，一碗米，边吃边听着客人们谈论。

声音最大的那位客人，高高壮壮，阴气逼人，坐在中央，身边围了好些人。那客人高声道：“真是不得了啊！不得了啊！我这刚从地府过来，那边真是要冻死鬼了！”

他身旁之人调侃道：“老兄，你这都是鬼了，怎么还怕冷？难不成还能把你给冻死去？”

其余人大笑，祈明窝在角落里，也轻轻地跟着笑了一声，清亮但被淹没在粗犷的声音中，并不起眼。

笑声渐弱，高壮的客人道：“你们知道什么！就算成了鬼，也还是会死！鬼便是人之灵魂所在，没了灵魂哪有下一世！”

“此话有理！不过我听说，那些个神棍都没有灵魂啊？”

“这个我知道！那些个神棍，都不是人！是巫，上古时期盘古肉身所化，没有元神。就算后土以身化轮回，也没改变这一事实！”

“但我听说，巫能活很久，久到世界崩塌……总之，他们的生命看不到尽头，无穷无尽，那也令人羡慕！”

祈明听此，心说我们活得久一点意思没有，而且规矩多，有什么可羡慕的！

“你们听说没，地府的这场雪，就与这巫族有关！”一客人猫着身子用气声说道。

祈明听觉异于常人，这话听得清楚，知是重点来了，便竖起耳朵听。

“这场雪似乎牵扯众多，还是一桩旧案……翻案的人，是东陵的国师。那位国师，据说是从那里出来的！”

有人问：“那里是哪里？”

那人左右瞧瞧，悄声道：“巫族族地……”

“……”客栈陷入了死寂，半晌才有人说话，“不是说那里出不来也进不去吗？”

祈明迅速扫一眼问话那人，心中有无数句话要说：你看，我就是从那出来的，我不仅能出来我还能再进去……或许能。

出不来进不去，简直无稽之谈。

“呸呸呸！”有人立马拍打了自己的嘴巴，“好好的，讲这做什么，多晦气！”

祈明心中微动，刻意压低声音，该换声线，问道：“老兄，那怎么了？怎就晦气了？”

那客人没去找谁问的话，叹息一句，“我倒是知道点，我有个兄弟……听说是不行了，那里封死了，谁知道还有没有人在？老天不会无缘无故封了哪里，只能是出了大事！指不定就是遭了天罚！”

“天罚？”祈明轻声呢喃着。

他拿着筷子僵硬地坐了许久，他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可那个想法溜得飞快，一下便跑走了，再无踪迹。

那边的客人们还在谈论，然而，祈明已毫无心思听。他想，会不会是她看见了什么？

不，她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否则，怎会无缘无故放逐人？不合规矩……但也是因为他犯了错。

好像是……他吃了族地禁地里的果子。

禁地一向不允许靠近，只有族长，大祭司，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才能靠近。虽不懂为何那有棵结了十个果子的树，但光是靠近禁地这点，便不合规矩。

这么说来，也不是无故放逐。

但一起去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怎么就只有自己被放逐了呢？祈明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祈明有些颓废，这该怎么回去？

总不能把果子给吐出来吧，过了那么就，天知道这果子还能不能完整存在，再者，这果子又小又酸还苦，根本不好吃！

以往他偷偷去禁地也没事，绝不会是因为这个果子。

祈明忽然浑身一颤，扭头发现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衣衫褴褛却诡异中透露出整洁的乞丐拍了他的肩膀。

乞丐没说话，看着他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发愣。

天知道他怎么进来的！原本祈明被打断思绪就烦，这人还一直觊觎他的饭菜，那怎么能行！他脾气是族里最不好的！

祈明怒视乞丐。乞丐并不与他对视，直勾勾地盯着饭菜，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祈明：“……”

半晌，乞丐坐在祈明的对面海吃海喝，祈明就见这乞丐海吃海喝。乞丐吃得急，祈明情不自禁地倒了茶水递过去，乞丐也十分自然地接过，整体画面十分和谐。

许是这边加餐加得太快，祈明便被其他客人们注意到了，有位年轻的客人摇着扇子朝他走来，靠近祈明坐下，以扇掩面，侧身说道：“兄台，你认识他？”

祈明愣愣地摇摇头：“不认识。”

年轻客人惊诧道：“不认识你请他吃饭？”

祈明反问：“有问题吗？”

年轻公子绷紧了脸，没吐出一个字。良久，他说道：“小兄弟，长点心吧！你最好最近少出门，一会上去用香艾薰薰，诚心诚意拜拜神，以后这等事万万做不得啊！”

祈明不明所以：“这怎么了？”

年轻公子示意他看乞丐，却不言语，摇着扇子悠哉悠哉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与其他客人谈论起来。

祈明偷偷瞄一眼对面的乞丐，又回想起方才年轻公子的话，似乎明白了：这乞丐不干净，晦气重，所以要少出门要香薰。

而且，自这乞丐来时，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不少，就算他听力过人，也听不清了。

祈明试探着问道：“那个……你吃饱了么？我已经饱了，我现在要出去走走……”

乞丐应了声“嗯”，继续吃着，似乎没有要结束的打算。

“……”祈明心中暗骂一句，只恨自己不会直白说出来，“这样，你先吃着，届时算我账上？我……我先走了！”

乞丐终于停下来望了一眼祈明，正当祈明以为他要说什么时，乞丐继续埋头吃饭了。

祈明猜错了，立即垂头，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只抿嘴招来了店小二，说这顿饭的算自己身上，届时一起结账。店小二会来事，记下了名字笑着将祈明送出客栈大门。

祈明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说了句话。

“往西边走。”

他回头望了眼客栈，不觉得这是其中任何一位的声音，倒是那个乞丐，一直没说过话，难不成是他？这无从而知。

祈明不是个爱听劝的人，抬脚便往东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