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霖秋脸上的表情悉数褪去,他麻木地看向明忆鸿,启唇半晌却说不出几句话。
而林不逑的声音刚好打破沉寂,“萧霖秋,我送你们回儋州看看。”
林不逑此行亦是要前往儋州处理商货,却不曾想在路上竟碰上魔人作怪,好在萧霖秋及时赶到,否则他早就没命了。
马车的颠簸摇晃,迫使萧霖秋握紧车边的扶栏,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窗外掠过的光景,马车外缘时而响起小二十和明忆鸿的声响,这才不至于让他彻底失神。
“你如今的模样,不可轻易为外人看见,回到儋州后,我会把你们送至萧府的旧宅,到时候你要亲自去祭一祭家中亡魂。”林不逑反复揉搓挂在腰间的金骰子,他现在早已脱去过往的稚嫩与傲慢,成熟稳重的气质反倒是将这副皮囊的俊气修显而出。
萧霖秋迟钝许久,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他回身看向坐在身侧的人,然后用干涩的嗓音询问:“何人替我下的葬?”
“上官乐于。”林不逑浅浅吐出四个字。
他继续点头,心底恍然浮现出上官乐于的身影。
曾几何时,上官乐于是他学识途中的劲敌,可他们当初都是血气旺盛的少年狂徒,谁会不愿与之争锋,博得至高的荣誉和桂冠?
林不逑的声音再度起伏,“上官作为萧氏的外人,当时你的玉佩被寻回后,圣上派人四处追查你的尸首,但到头来一场空,我们不得不承认你死亡的事实,可你们萧氏没有后人,儋州百姓碍于封建礼数,无人敢出面为你立碑,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上官竟主动请命担当埋葬人,他戒斋净身七日,只为在下葬的那天,送你最后一程。”
“他为何要......”萧霖秋的声音瞬间被堵住。
“因为他愧疚。”林不逑闭眼摇头,他沉声又说:“当初我们三人忽遭变故被困妖界,导致你错过金桂试,与折桂者的头衔失之交臂......但上官始终认为,那个称号该是你的,就连他现在身处的地位、掌握的权力,也该是你的。”
“上官亲手把这些痛苦与自责扎根于心,以至于他现在背负的比寻常官吏还要多。”
萧霖秋眼底的无力几乎快要溢出,他缓缓垂眸,轻声问:“我能见见他么?”
对方在心里默算几瞬,方开口回应,“他现在或许还没有离开儋州,我们回去时说不定能看见他。”
听到这里,萧霖秋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可他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心中复杂的情绪不断交织着,就像怎么也绕不出去的环。
想来林不逑早已注意到萧霖秋情绪的变化,他索性挤出一个久违的笑容,“眼下上官已经坐上正三品的文官之位,我代替父亲重新连接断掉的商路,让林氏再次挺立于世人的眼中,阿月也定居他乡,成了个受人爱戴的授书人......但除去那个人,似乎儋州的大家都过得很好。”
萧霖秋自然明白对方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谁,于是他追问道:“翟池苑的多久离开的?”
林不逑握紧手中的金骰子,只听他坦言说:“在你离乡的第三个月,恰好是他十八岁生辰的交界点,不过他是在睡梦中死去的......这倒也能为他免去痛苦。”
“对不起......”
萧霖秋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犹记当年他同山神请愿,他把气运渡给濒死的翟池苑,他幻想着对方能靠这些微不足道的气运多苟活几年,这样也能兑现许给翟池苑的承诺。
终是命运太过残忍,让这样可怜之人少见暖阳的升起和落下。
与此同时,林不逑忽然朝萧霖秋的肩头拍打一下,“哭什么,翟池苑受上天眷顾一辈子,没受过半点苦痛,这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现在反倒是你——”
二人的视线相对,林不逑缓缓问:“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有苦尽甘来?”
这句话就像是扎进萧霖秋柔软内心的钝刀,分明是关心的话,却让他百般难受,他经历过许多人和事,为他死去的人、因他消亡的事,皆不在少数。
他曾经无数次幻归乡的画面,美好的、忧伤的,他都想过,但这一切仅建立在他拥有萧霖秋的这个身份。
他现在的模样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或许真正的萧霖秋,早就被上官乐于埋葬在冰冷的地底。
萧霖秋先是下意识摇头,旋即又立刻点头,“我也快了,现在邪神已经被封印,待我们把阴爻之事解决......”萧霖秋把目光放在前方,被微风掀起的车帘会露出明忆鸿的背影,只见他笑着说:“我们就成婚。”
“你们这是多久的事?”林不逑将被抵在后面,笑意不自觉浮现,“我怎么记得当初某人因不虞之隙,便视明先生为冷血无情之人,你甚至还扬言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呢。”
顿时,萧霖秋忙不迭凑上去捂住对方的嘴,他结结巴巴道:“那......那只是我过去不成熟的偏见......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你倒是说说,有哪里不一样?”林不逑看热闹的表情不再遮掩。
萧霖秋收回捂住对方嘴的手,他深吸口气,认真回答道:“他其实比表面看起来还要脆弱,我跟他接触久了,才慢慢发现这个人的心不坏,唯一的缺点就是事事都闷着,不高兴的时候就悄悄藏起来,叫谁也不能发现。”
“行了,我知道你很了解他,我问这个可不是让自己来捻酸的。”林不逑摆摆手,语气平和,“......至少有人能同你惺惺相惜,否则这些年你过的恐怕会很苦。”
二人时有时无的交谈声,伴随着马车驰行的声音,他们虚度光阴半日后,便顺利进入萧霖秋心心念念的儋州。
萧霖秋从后门进入萧府旧宅时,整个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庭院内杂草丛生,枯木又生新芽,往日庄重干净的屋舍,如今早已落灰,变得破旧不堪。
他红着眼眶看向身后站着的二人,“阿忆,我想先自己待一会,你们替我上街看看。”
“好,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明忆鸿牵起小二十的手,转身离开萧府旧宅。
驻足许久的人缓缓摘下头上的斗笠,他挥动右手运转天乾,金光拂过的每寸土地,被新生的嫩草鲜花覆盖,就连枯萎的老树也重新生长出繁茂的枝叶。
从前萧霖秋还不知道为何母亲常守在院子里发呆,现在他明白了——
过往的怀念总会绊住人的脚步,吸引人的目光。
就在萧霖秋刚踏入前院时,他的身后忽然多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转身看向不知所措的上官乐于,眼前人的容颜要比曾经苍老几分,对方大概是吃过不少苦痛。
“萧澈——”上官乐于的声音有些颤抖,愧疚的泪水终于在此刻得到解放。
萧霖秋刚上前几步,上官乐于竟突然向他下跪磕头,“对不起......都怨我,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对不起......”
他当即俯身拉住上官乐于,让对方抬起头来同自己相望,“你没有错,你也不必同我道歉,林不逑把你的事都跟我说清楚了......但你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难道不能说明你的能力吗?”
“就算当初的折桂人是我,你依然可以靠自己闯荡仕途,所以你什么也不欠我,这些东西都属于你啊。”
狼狈的人已经歇斯底里,“不,你会比我......做的更好,是我不配......”
单靠语言已经不能安抚被愧疚吞噬的人,于是萧霖秋轻轻抱住上官乐于,他的声音温柔又平缓,“你若想哭,便哭个够,你不妨这么想,若是让现在的我去从官,我恐怕远不及你的才能,你也不一定能做好我的事情......好在如今你我都已担起应有的责任,你为百姓,我济天下,我们互不冲突,至于曾经的恩怨,就让它湮没在过往。”
“我从未怨过你,相反,我支持你所有的决定与道路,但你万不可被自己困在过去。”
萧霖秋知道,上官乐于的愧疚早已化为执念,这并非是靠他三言两语就能消解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只能把话说到这里,剩下的就要看对方能否跨过这道鸿沟。
藏在走廊后面的林不逑缓缓走出,他向萧霖秋眼神示意,“他再不走,外边的人恐怕就以为这里闹鬼了。”
“林不逑,你先带他出去,我想去趟祖坟。”萧霖秋如是说道。
“好。”
等他目送着林不逑把上官乐于送走后,他便只身前往祖坟的位置,因为他要把生的希望带给逝者。
他先是把自己的坟墓挖开,破碎玉佩被攥在手心的刹那,某些不属于他的记忆迅速涌现于他的脑海中。
周遭尸横遍野,血水长流,萧霖秋的视线很模糊,他仅能感受到这副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正伤痕累累地趴在地上。
下一刻,视角缓缓往上移动,他看见一名身着白裳、耳戴流苏配饰的异瞳男人,对方正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哼——区区几个毛头小子,居然妄想合力斩杀于本尊,就算你们对自己万分自信,也抵不过现实的残酷。”男人转身的霎那,又补充一句,“而本尊要做的,就是让你们认清现实。”
随着熟悉男人的离开,萧霖秋能感知到这具身体的少年还在努力延续生命,最终他的意识被弹出的瞬间,忐忑不安的心才慢慢落下。
他用双手握紧破碎的玉佩,嘴里低喃喃道:“还活着......活着就好。”
天色逐渐沉下去,萧霖秋悉心擦拭掉座座墓碑上的灰尘后,又将脚步停留在萧年的坟墓前,他神色恍惚地跪下身,靠在冰凉的石碑上,就如同靠在萧年的肩头一样。
萧霖秋不知道是多久睡着的,他只知道悲伤快要把自己吞没,就像坠入无望的深海。
朦胧的梦境里,有道暖黄的光芒,指引他不断往前。
光芒的尽头忽然乍现一道白光,萧霖秋下意识抬手捂住双眼,一些熟悉的声音缓缓回荡在耳畔,他立刻垂下手,木讷地看着似曾相识的场景。
他现在正立在家中的走廊前,院子里坐满宾客,他们投来慈祥的目光,就在萧霖秋不知所措时,母亲柔和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小秋,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还四处乱跑呀?”
萧霖秋立刻低头看向变小的自己,然后又转头看向迎面走来的女人,他有些不确信地唤道:“......母亲?”
女人笑着俯下身,在他的发顶轻揉几下,“我们小秋是又长大了么?以前你见不着我,就会大哭一通,现在变得如此乖巧,竟叫我有些不适应。”
话音未落,萧霖秋猛地扑进女人的怀里,对方虽不明所以,却也顺手拍打他的背脊。
他现在不敢说任何话,因为他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流下来,母亲也会担心他。所以他只能贪恋最后的温度,以抚内心的思念。
他们两人相持许久,女人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小秋,你现在去书房把哥哥找来,好不好?”
萧霖秋不舍地回身,朝女人点点头。
他快步跑至熟悉的书房前,叩响门扉许久,也不见里面的人开门出来,索性他浅唤一声哥后,便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眼前又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等萧霖秋再次睁眼时,他的身体已经变回原来的模样。
正当他犹豫是否离开时,一道日思夜想的声音立刻传进他的耳中,“你是哪位?”
听到萧年声音的刹那,萧霖秋的心止不住地颤抖一瞬,他忙不迭转头看向立在桌案前的人,对方青丝依旧,远比他们分别时还要年轻。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哥......是我啊,我是萧霖秋。”
萧年狐疑地皱起眉头,朝他步步靠近,“你怎么突然变大了?”
萧霖秋不知道该如何同对方解释,他欲说还休许久,还是萧年率先开口:“也罢,现在说这些似乎也不重要了。”
此话一出,萧霖秋眼中的泪水当即滚出眼眶,他呜咽着说:“哥,我好想你。”
萧年抬手替他拭去眼泪,“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成这样......你出去以后没少受苦吧?”
萧霖秋默默点头,泪水让他的情绪难以控制。
“你小时候受到委屈,都知道要往家里跑,怎么长大了,反而学不会呢?”萧年难掩眼尾的酸涩,他停顿几瞬,又说:“我和父亲母亲心疼你,所以从不忍心让你做什么苦活,哪怕你犯下不可赦免的罪,我也有能力让你平安度过余生......你现在顶着这身皮囊,一定不好过,等你实在坚持不住的那天,就乖乖回家,我们藏你一辈子。”
回家这个词,于萧霖秋而言何其奢侈。
他很想哭着告诉萧年,你们都离开我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但他不能这么做。
梦境太过美好,萧霖秋舍不得醒过来,但他不能任由自己堕落在过去的怀抱中,正如萧年曾经无数次说过的话,人要往前看,向前走。
萧霖秋梦醒后,慢慢眨动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上披着一件外袍,等他想抬起眼睛看清周围的事物时,蹲在他身前的人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十九,你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