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药煎好了,喝了再休息吧。”一阵窸窣声,一月低声说。
阮荣安睁眼,目光划过药碗,看向一月。
一月眼神一震。
主仆两人朝夕相处十余年,对对方的了解可以说说无人能及,一个眼神便能领悟对方的意思。
因此,她一看就知,自家夫人是在问这碗药,确定没问题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夫人对宋家的戒备到了这个程度?
“四月亲自煎的药,放了甘草,没那么苦,奴婢还备了蜜饯。”她不动声色道。
一脉相承的名字,四月也是廖家送来的丫鬟,虽不像一月这样被她祖父特意提及,但也很是忠心,出问题的可能不大。
阮荣安神情微动,这才起身,制止了一月要喂她的举止,抬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药怎么会不苦,那种苦涩的味道顺着味蕾扩散开,让她一双细眉不由蹙起,眼中都泛起了泪花。但她喝药的举止却从没有为此中止过。
宋遂辰看着这一幕,脚步微顿。
过往很长一段时间,在阮荣安的娇嗔埋怨中,他都会忍不住觉得她太过娇气,但看到眼前这一幕他才想起,其实她的娇气,只是对他而已。
她只是想让他多陪陪她。
后知后觉的,宋遂辰有些愧疚。
一月接过药碗,一旁的丫鬟忙送去水让她漱口。
一番忙碌,阮荣安含了颗蜜饯到口中,那股苦涩才总算被驱散。
大夫就是这个时候到的。早在早晨他离开时就叮嘱过,等阮荣安醒来时会再来为她诊脉,所以刚才她醒的时候就有人去通知了,只是雨势太急,现在才到。
“请进来。”宋遂辰道。
阮荣安抬眼撇了他一眼,倦怠的收回。
“夫人,大夫是廖家舅老爷找来的江南名医,很是厉害。”念及阮荣安对宋家的提防,一月笑着提醒。
廖家找来的,信得过。
阮荣安立即了悟她的意思。
大夫进来诊脉过后,面上的笑意越发舒缓,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好消息。
而且也的确是个好消息,阮荣安醒来之后,脉象就开始趋于平稳,虽然虚弱,但到底没了性命之忧,以后只需好好休息调养就好。
宋遂辰听得一张冷面都温和了些许,郑重谢过了大夫。
阮荣安也谢了几句。
大夫又叮嘱了一番需要注意的事情这才离开。
宋遂辰正要跟阮荣安说说话,就见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开口撵人。
“我累了,侯爷先去忙吧,我要睡了。”
那股别扭的感觉已经明显到宋遂辰想忽视都不能了。
“如意,你是在生我的气吗?”宋遂辰到底没忍住开口问。
阮荣安从不会叫他侯爷,幼时她唤她辰哥哥,成婚后她唤他重光。
“生气,你怎么会这么想?”阮荣安漫不经心的糊弄,合上了眼,声音渐轻,“我真的很累,想休息了……”
她的气早在看过那个话本子后就生完了,现在只剩下倦怠。
“那你好好休息。”默了片刻后,宋遂辰低声道,“我就在书房,你若是无聊了就传句话,我回来陪你。”
阮荣安眼睫一颤,没有动。
静待片刻,没有等到她回答,宋遂辰低低道,“你好好休息。”
阮荣安依旧没回应,仿佛真的睡着了,但他知道没有,阮荣安觉浅,睡觉的时候屋里一丝多余的动静都不能有。但很明显,她并不想理他。
他抿了抿唇角,转身离开。
随着屋内脚步声渐远,阮荣安才又慢慢睁开了眼。
该欢喜的。
可这个时候,宋遂辰待她越是体贴,她心中就越是难过。
原来他不是不会体贴。
只看想不想而已。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阮荣安命丫鬟都退下,只留下一月。
屏风被推到一侧,她一抬眼,就能透过明净的琉璃窗看向外面,雨幕接天,哗啦啦的声音格外清脆,让她有些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
“去清理一遍我的产业,所有和宋家有关的都记下来报给我。”
寂静的屋内,阮荣安轻飘飘的声音也分外清晰起来。
“是。”一月应得毫不迟疑。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阮荣安叮嘱。
从看完那个话本子之后,阮荣安心里就一直有个疑惑。
她的嫁妆呢?
阮荣安的外祖母出身江南豪富之家,本人又很会经营,为两个女儿置办了丰厚的嫁妆。而又因为小女儿被天子赐婚嫁入京都,心中怜惜,这份嫁妆更厚了三分。
田产,庄子,店铺,涉及江南京都各地。
生母早逝,这份嫁妆自然就给了阮荣安,在她懂事之前由廖家代为看管,直到她十岁之后,才渐渐交到她手中。她在这上面大抵随了祖母,很有些天分,经过这些年不断经营,产业更加丰厚。
那是一份外人想象不到的巨富。
阮荣安嫁进广平侯府之后才发现,这座外面富丽的府邸在银钱上竟有些吃紧,管家的权利在刘氏手中,她没想觊觎,便只是暗中查了查,隐约发现那些银钱都被宋遂辰提走了。
朝中之事她不了解,只当是他要与人走动,人情往来。她在意宋遂辰,想为他分忧,便刻意给手下的人信,与宋家人往来时多行些便利,让宋家多挣些钱,也算帮宋遂辰了。
可就是这样大的一份产业,在那话本子之中,竟然没被人提及。
就仿佛,她的嫁妆随着她的离去一同消散了一样。
这个问题仔细想来,很容易得到答案。
嫁妆是她的私产,若要收回也得母家来人,她外祖也不行,可阮家并不清楚她有什么产业,最后怕是不了了之,留在了宋家。
话本子后期,宋遂辰举兵起事,经过一番筹谋成功登上帝位。
招兵买马,行军打仗哪一样不要钱,要养活那么多张嘴,每天银子怕是要流水似的花出去,就凭宋家的那些产业且还养不起。而书中有没写宋遂辰如何谋取钱财,她的嫁妆最后去了哪儿,这不明摆着吗。
想到这里,阮荣安顿时恶心坏了。
花着她的钱,得着她的好处,最后还要踩着她的名声。那些说她嚣张跋扈,万幸早逝的流言,当时已经登上帝位的宋遂辰会不知吗?但他什么都没说,更没有阻止。
她阮荣安,竟成了他人的踏脚石!
若这件事为真,这件事她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
想当皇帝,他做梦!
一月一一应下,开始在心中思衬该怎么做。
对于阮荣安的吩咐,她从来不会有丝毫马虎。
从记忆里抽身,阮荣安的神色更冷了几分,她看着外面的雨,轻声说,“我昏睡的时候还有意识。”
一月神情一动,立即看向她,越发的认真。
她知道,这是阮荣安在为她解惑。
“我听到宋遂辰和他娘说,等我去世,就迎娶阮荣容为继室。”
哗啦啦的雨声中,忽来一阵疾风,吹得窗户哐当一声作响,一月豁然抬眼,眼中是凌厉的怒气。
“一月,我要与他和离。”
阮荣安转过头看向她,脸上不见多余的表情,格外平静的轻声说道。
平静的好像一潭水。
无人知道其下的暗流何等汹涌。
巨大的怒火中,一月心中酸涩的不成样子,她上前跪在床边,拉着她的手,说,“那便和离,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
“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
一月应是。
她守着阮荣安,直到她气息渐渐平稳,陷入了熟睡,才悄然退了出去,叫来人开始安排。
-
宋遂辰在书房里忙碌着。
他到底年轻,入朝太晚,朝中势力已经被诸多勋贵重臣瓜分干净。眼下他再想要出头,便只有想方设法讨天子的欢心——
这并不容易。
天子昏庸,贪图享乐,却又多疑寡恩。他忙碌好些年,终于博得了一些天子的信任,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在心中反复斟酌,确定这件事再无遗漏,宋遂辰便安排了下去,趁机喝了口水,一抬眼,才恍然时间已经很晚了。
“正院可有来人。”
思及这段时间的安静,宋遂辰动作微顿,沉声问了一句。
“未曾。”小厮立即回复。
宋遂辰放下茶杯,坐在那儿出了会儿神。
“夫人有多久没来寻我了?”他忽然问。
小厮怔了一下,他很少听到自家侯爷提起夫人,只是常常从他脸上看到无奈。
在夫人找他的时候,在夫人生气的时候。
这还是第一次。
侯爷问话,他不敢不答,小厮认真的想了想,说,“这段时间夫人病着,正院没怎么来人。再往前,我记得夫人昏迷那天还来找您了呢。”
闻言,宋遂辰一怔。
可那天他没去,他以为那只是和往常无数次一样,如意无聊了来寻他罢了,然后没多久他就收到了她昏迷的消息。
心中又愧疚一分。
她是不是还在生这个气?
甚至阮荣安记仇的性子,宋遂辰忍不住想。
只是她虽然记仇,却很少跟他记,这次这样,约莫是这段时间气狠了,生了大气。
如此想着,宋遂辰心下才稍稍一定,想着要好好哄一哄才是。
“明日去寻万珍楼的人来,夫人久病方醒是大喜事,打套首饰也好让她高兴高兴。”他思衬片刻后道。
小厮立即称是,想着这次夫人肯定很高兴,可等到第二日他引了万珍楼的人去凝辉院,隔着一扇屏风,却听到自家夫人声音淡淡,根本没听到多少喜意,便是万珍楼的人问询,她也只说了句随便。
就仿佛,她并不在意。
小厮如是跟宋遂辰转述,宋遂辰无奈。
看来是真的气狠了,他加快了处理事情的速度,准备抽时间多陪陪她。
另一边,阮荣安正在跟在家舅母盛氏和表妹说话。
“如意,我怎么瞧着你不太高兴?”
阮荣安听到自己舅母问。
她有五个舅舅,其中老二廖建勇留在京都,在兵部当着一个六品小官,也算是廖家留在京都的质子,让龙椅上那位放心的。
怜惜她自幼丧母,廖建勇夫妻都十分关心她。
“没有啊,就是有些累,什么都提不起劲。”阮荣安有气无力的开口。
盛氏却没信。
累归累,高不高兴她还是能看出来的。若是往常,宋遂辰这般示好,她家如意早就高兴的不得了了,哪像现在,这样平静,眼神都不带动一下的。
“别糊弄我,你说,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她追问。
有些事,往往外人是看的最清楚的。
当初廖秋声嫁给阮世清的时候盛氏就不太看好,觉得对方的心根本不在自家小姑子身后,后来真相大白,她心道果然,也就是廖家初到京都什么都不晓得,不然也不会让自家小姑子受这么大的委屈。
等到阮荣安,小时候她看着还行,宋遂辰对阮荣安很是不错,可人长大了,心思也就多了,眼看着小夫妻吵吵闹闹,盛氏一直担心阮荣安会步上她娘的后尘。
廖家人总是如此,对待感情格外真挚,容不得沙子。
“舅母,我只是累了。”阮荣安看着她,平静的说。
盛氏从她这句话听出了别的意味,一怔。
不为别的,而是阮荣安这样的音容,让她想起了她娘廖秋声。她那个小姑子当年也是边关出名的美人,英气妩媚,神采飞扬,可惜一朝入京,被天子选中,说是恩旨赐婚,可谁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为了留她在京,牵绊自家公爹。
自从廖秋声嫁入侯府后,她一点点看着她变得沉默,神采渐消,如明艳的花渐渐失了水分。
她死前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盛氏去看她,当时廖秋声也是这样带着淡淡的倦怠,对她说,“嫂子,我累了。”
冤孽,真是冤孽。
盛氏忽然的沉默中,外面丫鬟来报,阮家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