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位陈生选了家平价的茶餐厅。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食客,林致总算感到几分心安,笑容里也多了几分真诚:“多谢陈生请我吃饭。”
“其实应当是我谢你才对。”人声鼎沸中,陈汉扬望着她亮晶晶满含笑意的眼珠子,发现它们在灯光下散发着一层淡琥珀色的光泽,一如幼时记忆中那般。
他不由看怔了。
“陈生?”林致见他许久没有反应,出声提醒道。
陈汉扬立时回神,轻咳一声继续说道:“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林小姐是混血么?”
他指她异于常人的浅瞳。
“嗯?不是。哦不对,我不知道。”林致很坦然地说道,“我妈咪以前在翡丽皇宫做事——翡丽皇宫你知道吧?就是铜锣湾那个。所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我亲生老窦是哪个,我就更不知道了,或许是个金发碧眼的鬼佬也不一定,反正我长得不像她。”
末了,她又加了句:“但也不像鬼佬,我想我应当是纯种的中国人来着——咦你方才说什么?我何曾救过你的命?我怎么不知道?!”
菜品上来了,陈汉扬请她先用,自己慢慢解释道:“四月七号的那场空难,林小姐还有印象么?”
林致点点头。
当然有,地产大佬许国雄乘坐的豪华私人专机直直地从太平洋上空坠下,包括飞行员在内的七人全部遇难。
除了许家人外,机上还载有下城娱乐公司老板齐中衡一家四口,皆未能幸免于难。由于死者身份特殊,此次空难震动全城,连她这种不甚关注社会新闻的人亦有所耳闻。
“我本该在那架飞机上。”陈汉扬平静地说道,“可是我当天在电视机里见到了你拍的苹果汁广告,便临时起意决定不走了。”
“所以,”他盯着林致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明亮的眼睛,肯定地说,“是你救了我的命。”
原来如此。
可这算哪门子的救命之恩啊,她又没有哭天抢地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别走。看来这位陈生对救命之恩的定义有些许偏差。
但林致不打算纠正他,被人感激总比被人记恨好,她可是尝够了被人记恨的滋味。
“原来陈生就是那位幸运儿。”林致拿起刀叉开始对付面前的牛扒,边切边说,“早听新闻讲有位贵客本欲搭乘,却不知何故没有登机,堪堪逃过一劫,陈生当真好运。”
连投胎都比旁人运气好。
林致悄悄打量着对座的男人,衣冠楚楚,眉目沉沉,生得一副好相貌,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竟得老天如此青眼,她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正胡思乱想间,腰间的BB机又响了。
林致以为是Maggie,看也未看便径直摁下了接通,不料却传出一道惊慌失措的的男声:“荣哥别,别!我再打一次,啊通了通了!喂乖女,我是老窦呀,你现在在哪里?快点带上钱来赎我呀,迟些你老窦双手不保。”
林致一听到这个声音便气不打一处来,却又碍于生人在场,不得不压着怒火道:“你又去赌了?!真是活该!敢找猪肉荣借钱,就想不到会有今日?另搬救兵吧,我可没钱赎你。”
“哎哎乖女,乖女——”林兆成料到她要挂电话,急得大喊,“这次不同,我若还不上钱,他们就要拉你阿妈抵债啊!乖女,你不心疼我也该心疼心疼你阿妈呀!”
林致闻言火气更上一层楼,忍不住骂道:“你敢用我妈咪抵债,我要你狗命!去死吧,扑街!”
饭是吃不下去了,林致压抑着胸膛的起伏,向陈汉扬说了声抱歉,急匆匆夺门而出。
想见的人已经走了,对座空落落的,空余半份未吃完的牛扒。
未放稳的餐叉在桌面上晃了几下,发出几声嗡嗡的响动。
陈汉扬沉默片刻,掏出电话拨了个号码。
“喂,尊叔,是我。你找奎叔帮我打听一个人,对,江城人。好,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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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致匆忙赶到时,林兆成已被猪肉荣按在了砧板上,见到她犹如见到了救星,扯着嗓子哀嚎:“哎呀,乖女,终于等到你,就知道你不会不管老窦死活。”
林致眼白都没给他留一个,只对猪肉荣说道:“荣哥,他欠你多少钱?”
“多少?哼哼,万元整。”猪肉荣并未放人,仍牢牢地压着林兆成,“借时已经说好了,倘若还不上,一只手抵五千,否则便拿老婆抵债,如今想反悔?没门!”
“没反悔,没反悔。”林兆成连忙催促林致,“乖女,快拿钱给荣哥啊。”
“我只有八千。”林致气他烂赌成性,干脆对猪肉荣说,“不如这样荣哥,你剁他两根手指,权当抵了这两千了,如何?”
未等猪肉荣开腔,林兆成便吓的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荣哥你别听她的。她是阎罗王手下的厉鬼转世,心肠黑过李嘉成呀!”
猪肉荣将菜刀“哐啷”一声立在砧板上,猛吸一口烟叶,说:“那你说,余下的两千该如何补?”
林兆成吓的一抖,气势顿时弱了许多。但事既关己,他仍壮着胆子试探问:“荣哥,看在我是老主顾的份上,要不就打八、八折吧?”
“什么?!你当我是卖菜的呀?还打八折!”猪肉荣怒目圆睁,一下子拔出菜刀。
林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荣哥我错了,我错了。”林兆成汗流浃背,脑袋灵光一闪立即改口说道,“我还有辆的士车,下回我若再还不上钱,就将它抵给荣哥你,这次就饶了我吧!”
猪肉荣略一思索,道:“行,这次就饶过你了。我也不立什么字据,你给我把今天的话记在心里,若再有下回,我不光要收你的车,连同你今日欠我的两根手指都要收回。”
随即松开手叫他滚。
“是,是。”林兆成擦擦额上的汗,等林致将八千交出,猪肉荣叼着烟斗回到麻雀桌前,他瞬间又换了副面孔,朝林致呸了一口,骂道:“死鬼妹,枉我将你养这么大,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竟想叫人剁我手指。”
林致气极,冷笑:“究竟谁才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若不是我来,莫说手指,你连整只手都保不住,我没叫你磕头跪谢已是大人大量。”
林兆成一听当即气得跳脚,怒骂:“谁教你这么跟老窦说话的?果然是鬼妹,不知上下尊卑。”
“你只是我便宜老窦,又不是亲生老窦,我对你已经足够仁义。”
林致颇为惋惜地拍了拍空空如也的包包,冷冷地看着林兆成说道:“若不是看在当年你肯同妈咪结婚,解决妈咪燃眉之急的份上,我才不会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钱都是妈咪给的,说什么你养大了我,真是胡扯。我同我细佬,还有你那位远在扶桑的大女,都是妈咪养大的。你除了会赌钱,赌输了求我们赎你,还会做什么?”
如今连老窦传下来的的士车都押上,一旦输光可谓一无所有。
林兆成被她说到痛处,恼羞成怒道:“不是亲生的果然养不熟,养再久都是白眼狼。”
转而又说:“还好我有亲生仔,不指望你这个便宜女。你细佬已被和记门下的地下拳场老板看入眼,收他做徒弟,不日便可飞黄腾达,到时穿金戴银孝顺我,你只有眼馋的份。”
“什么?阿臻被拳场的人看中?”林致又惊又急,“什么时候的事?!打黑拳哪有那么容易,你这个做老窦的怎么不拦着他?他才一十三岁,还要读书啊!”
林兆成不屑一顾:“读书哪有混江湖有派头。你看猪肉荣,混江湖混到应有尽有,读书有什么?中环做白领呀?还不是要给人交保护费。”
他觎了林致一眼,突然兴奋道:“哗,你不会是在嫉妒你细佬吧?只许你被大导看入眼,不许你细佬给人做徒弟呀。也是,你细佬一旦出师必定大把前程,你嫉妒他也理所应当。”
“你——不可理喻!”林致本想赎完人就回住处休息,但眼下这情况势必要再回一趟屋企。
一定要说服妈咪,把阿臻劝回学校读书。
“我愿意同你妈咪结婚才是真不可理喻。”林兆成抓了抓头发,冲着林致离去的背影嚷道,“单这一条你就得好好孝敬我,否则不光你妈咪,你也得在翡丽皇宫做舞小姐!一辈子做舞小姐,做到死!”
林致只作未闻,任凭他在身后怒骂。
回到家中时,却不巧恰好遇见黎家和从卧房内走出。
见到她来,男人脸上顿时流露出慈爱的神情,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又猛然顿住,记起她已不再年幼,于是只得尴尬地笑笑,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致紧抿嘴唇,没有吭声。
黎家和自讨没趣,错开身子出去了。
斑驳的铁门发出一声响动,男人的皮鞋声渐行渐远。
片刻后,简小姐也打着哈欠出来了,见林致不期而返,扬着嘴角问:“大明星不应该在片场享受众星捧月的滋味么,怎么有空来看我?”
“妈咪,阿臻退学了,正跟人学坏在外头鬼混,你知道么?”林致神情凝重。
“嗯?退学了?”简小姐颇感意外,而后不在意地笑笑,道,“退就退吧,反正他也学不出什么名堂。”
说着便要返回卧房。
林致拦住她,焦急道:“妈咪,他才一十三岁,怎么能退学。”
简小姐看着她紧张的模样,竟笑出了声:“瞧你,你自己不也退学了么,还有脸说他。”
林致胸口一痛,窒息感扑面而至。
“我……跟他情况不一样。”她的声音轻到不可闻。
“嘁,能有什么不一样。”简小姐理了理发梢,重新坐回床上。
林致深吸一口气,强忍下那股戳穿心房的剧痛,不再劝了。
正欲转身离开,简小姐却叫住了她:“你等等。”
说着从床底拉出一个红皮箱,对她说:“把你的东西都拣出来拿走,钥匙还我,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偷偷过来。”
林致垂头不语,半晌后才终于狠下心将钥匙放到一旁的桌上,蹲下来整理自己在这个家的“遗物”。
一个图画本,几只小公仔,一套小衣裳——蓝色的连衣裙,襄着白色蕾丝边,似乎是校服?
林致举起来看了一眼,问简小姐:”妈咪,我以前还念过维多利亚啊?”
“嗯哼。”简小姐慢悠悠地说道,“看我以前对你好吧?三十万一年的幼稚园都舍得送你去。”
虽然只读了半年而已,还要怪她当时听信了姐妹的怂恿。现在想想,当真是昏了头。
“我不记得了。”林致把这件衣服也装进了包包里。还好她的包包够大,不然还真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简小姐将小腿盘到床上,回忆道:“那时你才两三岁,能记住就怪了——不过你倒是真的聪明,才两岁就什么话都学会说了,一开口脆生生,又活泼又懂事,着实人见人爱。当年我抱你出街,总有星探来问我要不要让你拍戏,我都没答应。”
想到这里,她喟叹道:“早知道你长大后还是入了行,我当时就该答应下来,指不定还能捧个童星出来。”
“别,我可不想才两岁就当父母的摇钱树。”林致收拾完,重新将红皮箱塞回床底,倾身握住简小姐的手说道,“妈咪,多谢你养我一十七年,我这就走了,你注意保重身体,有事给我打电话。”
简小姐低头看着女儿青春靓丽的脸庞——是那么稚嫩,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呐。心头好似被钢针扎了一下,她收回手,没有说话。
林致起身,推门离去。
简小姐忽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