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 第8章 月光漫步-8

伊森查看了A187的各项数值，发现它的才智上升到了二十八，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他没有将A187的数据同步到数据中心去，相反，他用了一些非正常手段调低了A187的各项战斗数值，并且模糊了以往剧烈波动的数值，A187不能是战力异常出众的机器人，不然它很快会被送到研究室或者战场上。

A187对此一无所知，它任由伊森摆布，伊森对它做什么都行，都好，伊森是不会伤害它的，或者说伊森伤害它也没关系，这种全然的信任满溢而出，浸润着伊森缓慢跳动的心。

在庆祝日的前几天，A187对伊森说：“我想出去看看。”

“去哪里？”伊森怔愣，A187在来到了他的身边之后，从未离开过这个房间，他以为只要他把A187藏起来，它就能永远在这里。

但是A187现在想主动出去了。

“我不知道，去哪里都好，我觉得我应该出去走走。”

“为什么？”

“如果我一直在这里，那么我不能彻底了解你。”

彻底了解他？伊森想，这是多么荒谬的想法。他自己都没法彻底了解自己，A187走出去，又能了解他到什么程度呢？伊森对很多事情都过于悲观，他明白这一点，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在人类如今面临的处境当前，能乐观起来的都是傻子。

“你不能出去。”伊森选择纵容自己的私心，“作为战斗机器人，你能去外面的机会就只有上战场。”

“我可以上战场。”

“你不可以。”伊森强硬地否决了这个提议，没说任何理由，并且让A187当天都不要跟他说话。

第二天，伊森一睁开眼，就看见了A187的脸。

“早上好，伊森。”

“早上好，A187。”

“不要再禁止我说话了，好吗？”

“你还想去外面走走吗？”

A187的声音很低，人类的恳求，人类的委屈，人类如泣如诉，它学得很好，伊森心软了。

“如果你不想我去的话，我就不去了。”

“你不是想了解我吗？”

“可我不想失去你，如果了解你的代价是惹你不高兴，进而失去你，那么我宁可什么也不做。”

伊森说：“你让我想想办法。”

怎么能让战斗机器人以非战斗的名义出去，伊森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A187想去哪里？他能为这件事情想到什么办法、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看的，到处是污染，到处是尸体，到处是丑恶。好吧，好吧。真是矛盾。

A187说：“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伊森狐疑地看着A187，可惜A187的脸不是人脸，伊森什么也看不出来，难道它早就想好了办法？只等着自己点头？

“庆祝日那天，你们都忙着庆祝，我可以出去看看。”

“怎么出去？”

“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伊森沉默了一瞬，这是哪门子的办法？

A187说：“我足够聪明，也足够警惕，我自己出去，如果被抓到了，或者出现了什么问题，你就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

伊森说：“不。”他后悔答应让A187出去了。

A187说：“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你不必担心。”

他现在就很担心，伊森说：“这件事还是慢慢想吧，我来想办法，不必着急。”

A187似乎失望了，它静静地望着伊森，仿佛他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谎言狗。

伊森觉得自己不明白一个机器人了。他想了两天，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他觉得是战争让他变笨了，上战场和制作、修复机器人花了他绝大部分的时间，他总是无暇多顾，只有在失眠的时候才能沉下心来思考，可失眠的时候脑子也转不快，一块木片风车为着钢筋水泥转，能转出什么样的绝妙计策呢？束手无策之时，他甚至责怪起A187，都怪它体内的玫瑰，将他的智慧夺走了大半。

A187说：“我哪里也不去了。”

“是因为不想去了？”

“不是。”

伊森想，那就是因为他了，A187怕他不高兴，所以才说不去的。

“你评估一下，你能躲开所有的侦查设备，不被任何人知道，并且安全回来的概率有多大？”

“百分之九十九。”

“那就去吧。”

伊森妥协了，如果A187真的碰上了那百分之一的概率，那他再想想办法。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变了，现在的他想法很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都没关系，坏事出现了就出现了，出现了就想想办法，如果把死作为最后的办法的话，那么一切事情都会有办法的。

伊森说出“那就去吧”这句话时，神情是很真心实意的，他看起来对A187很放心，A187也就放心了。它不太会去质疑伊森，伊森乐意，它就乐意，所以A187说：“好。”

庆祝日当晚，伊森惴惴不安，他没过过多少个庆祝日，这是他失去瑞恩的——或者说是从未得到过瑞恩——第一个庆祝日，也可能是他失去A187的第一个庆祝日，人类总是对已经失去或者即将失去的人耿耿于怀，感情是受伤的脐带，当初为什么没有随着出生一并剪走？

“摩根呢？”

碰见丹泽尔，伊森随口一问，他记得，摩根说过要一起喝酒的，他们也许可以喝一杯。

丹泽尔说：“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摩根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两天的事情，我以为你看芯片了。”

“我没有。”伊森这两天一直想着A187的事情。

丹泽尔没说什么，他知道在伊森心里最重要的人是瑞恩，所以知道瑞恩死亡的消息时，他匆匆赶过去告诉了伊森，想要安慰伊森，不过伊森没给他这个机会罢了。摩根也是他们的朋友，但是朋友和好朋友之间是有一条界限的，他们的感情分给朋友的比较少，还不至于为他们的离世痛彻心扉。

“喝酒吧。”丹泽尔说。

“好。”伊森庆幸自己前段时间没有应下摩根的话，看，他早就从教训中吸取经验了。

喝酒。末时代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酒入愁肠……酒入愁肠……算了，想不起来，就这样吧，酒入愁肠，愁肠百结，一滴酒难倒英雄汉，英雄汉醉倒尸山火海，世上祸害乃人类，人类一醉已千年，何如不复醒？

丹泽尔醉醺醺：“伊森，你在嘀嘀咕咕什么？”

伊森随口说：“我在想今晚的布防怎么样，他们会不会趁机偷袭。”

庆祝日被砍成了两天，抽签决定各战士庆祝的次序，于是在今夜，有人短暂地忘却烦恼，有人长久地风中凌乱。明日，这一半与那一半颠倒心境，夜晚忽而变短，忽而边长，唯有叹息的旋律不变。

伊森回到了屋子，他酒量很好，喝了那么多之后，他还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可是不管是哪个方向，屋子里都没有A187的身影。它是还没有回来？还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总有办法的。伊森倒在床上，他不必在意。

A187没有保证，它会在具体的什么时间段回来，所以它可能会在任何时间段归来。反正它今晚会回来的。

伊森睁着眼睛，好多星星，也很多月亮，还有瑞恩。真可恨，他明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到瑞恩了。

瑞恩跟他说：“我见到摩根了。”

伊森想，摩根今晚不会喝醉酒要跟你亲嘴吧。

瑞恩说：“我还见到大卫和崔斯汀了。”

大卫和崔斯汀都是瑞恩的朋友，也都是伊森的朋友，伊森是通过瑞恩认识他们的，伊森想，难怪我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原来是都在你那边了。

瑞恩问：“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伊森想，起码得过了今夜。

瑞恩问：“我留给你的机器人怎么样？”

伊森想，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它现在还没有回来。你等等我，我等等它。

瑞恩说：“好吧。”

伊森看见了A187，它不是两手空空回来的，它的手上还拿着一个玩偶。玩偶有一米高，它有圆溜溜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它的双手双脚做得形似真人，它看起来软萌萌的，憨态可掬，仿佛一张嘴就会唱甜而不腻的儿歌。

伊森有些懵，他很久没有见过这东西了……先不想，他问：“外面怎么样？”

A187说：“不好。”

伊森问：“哪里不好？”

A187说：“哪里都不好。”

没错，就是这样，哪里都不好。伊森又问：“你看到了什么？”

A187放下玩偶，说：“我看到了……”

蓦然，玩偶飞了起来，一手摁向伊森的左眼，一手刺往伊森的腹部……它的攻击才刚开始就结束了，伊森摁住了他的左手，A187踩住了它的右手，它被迫张开两臂，维持想要拥抱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