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 第46章 旋转木马-10

父亲在伊森的床边守了好多天，母亲好得比伊森快，也不害怕伊森再将病传回给自己，她跟父亲一起守在自己的身边。

伊森睡得太久了，天气那样好，他却只能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像是失去清水滋养的玫瑰。

不那么难受、半梦半醒的时候，他也会闭着眼睛，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尼克和弗洛拉，他不再被身体的痛苦所折磨，就没有变得柔和的理由。他的刺好像重新长了出来，说过的话可以不作数吗？他看着瘦了一圈的尼克和弗洛拉，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收不回来了。

弗洛拉扶着伊森半起身，给他喂了一杯温水。

伊森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用很沉的鼻音说：“谢谢。”

弗洛拉问：“我是谁？”

伊森说：“……母亲。”

伊森又睡过去了，人什么都不做，也可以长大吗？但他知道他不可能这样一直睡下去，他没有这样的本事。

伊森的病彻底好起来的时候，雪已经在大地上消失，绿色又从树木中抽了出来，重新占领这个世界，伊森直到照镜子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瘦了多少。他的肉都被这场病吞噬了，病来势汹汹，却没法将他的骨头也拿走，这场病能偷走的纪念品，都是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他长高了，他发现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视角变了，变化不算明显，但于他而言很深刻。尼克和弗洛拉的时间被耽误得太久了，以至于伊森好起来之后，他们便彻夜投入工作当中。伊森终于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之前没有问过——他早该知道的，尼克是战争部的高级官员，弗洛拉是环保处的副处长。很多人仰视着尼克和弗洛拉，他们跟平民有天壤之别。

伊森习惯了尼克和弗洛拉陪伴在身边的日子，他们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又离开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陪伴和抽离好像必须要对半分。伊森对此很不习惯，伊森又一次见到了乔伊，他说：“我还是想要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不需要操心国家大事，不需要考虑人类未来，机器人很单纯，机器人很……好。

乔伊说：“你可以直接问你父母要。”她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当传话筒的必要了。

伊森说：“我不知道。”尼克和弗洛拉不是很讨厌机器人吗？可如果他们对自己的喜欢……能够超越他们对机器人的厌恶呢？

“你去问，不就有答案了吗？”“不知道”有时是很好解决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问。”

伊森害怕了，伊森患得患失。

乔伊说：“傻孩子。”

伊森说：“我很快就十六岁了。”他以为，十六岁就不算是孩子了。

乔伊问：“等你十六岁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伊森闭上了嘴，想了很久，他的心里有了答案，可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了。他想要得到幸福。

他被遗弃，他慢慢长大，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也很难，幸福——一个会让得到它的人想要落泪的词语。

乔伊没有追根究底，她说：“你变了好多。”

伊森问：“是吗？”

“有的变化你可能察觉不到，但是旁观者清。我都看在眼里了。”

“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了。”

“正是因为很久没见，所以在我的眼中，你的变化更明显了。”

“我生病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伊森是在问，乔伊为什么没来看他？

乔伊说：“你的父母都在你的身边，我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伊森不明白。

乔伊也不解释，乔伊说：“我觉得你会得到一个机器人，你可以好好想想，你想要哪种机器人。”

伊森说：“你比我更了解他们，我信你。”

“不，我不比你更了解他们，我只是比你早认识他们一些年。”

“所以，你比我更了解他们。”伊森想，这个逻辑有什么问题吗？

乔伊凝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她说：“人不是死物，形状僵硬，固定不变。你明白吗？”没有谁能真正地、完全地了解谁，人的行动轨迹从来不可知，也许某个人只是小小地迈出一步，这人和另外的人的关系就会翻天覆地。

伊森最后说：“我还是想要一个机器人。”

伊森再次见到尼克和弗洛拉的时候，直接说出了这句话，而尼克和弗洛拉没有再度拒绝伊森的愿望，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关系真的变了。

弗洛拉问：“你想要什么种类、什么型号的机器人？”

伊森说：“我想要一个最新版本的陪伴机器人。”他还是忘不了X06，他记得他曾经跟X06聊过新与旧的问题，而X06对此表现得很淡然，它说，万物生则是旧物。所有的东西一旦出现，就注定会是旧的。

尼克说：“好。”

伊森得到了一个叫PU-574的陪伴机器人，这个机器人从名字上跟X06毫无相似之处。PU-574外壳锃亮泛银，纤尘不染，它跟伊森一样高，跟伊森是平等的。

伊森问：“你多大了？”

PU-574说：“一岁半。”它被研制出来之后，经过十几轮的测试，最后才被推向市场，它是高端机器人，很多人都买不起它。

伊森没有给它取别的名字，尽管PU-574并不那么好喊，他也只想叫它PU-574。

PU-574太像一个真人了，伊森忍不住问它：“你真的没有属于自己的情绪吗？”

“我的情绪都由代码生成，如果在你的眼中，用自身的代码生成情绪就算属于自己的情绪，那么我是有的。反之没有。”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蓝色。”

“你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旋转木马。”

伊森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这也是代码决定的吗？——你的喜好。”

PU-574说：“不是，这是由你决定的。如果我们有相同的喜好，那么我们的关系就会更亲近，你会更喜欢我，也会更信任我。我们可以一起度过很开心的时光，我可以陪你很久很久。”

伊森不死心地想要寻找PU-574是独立的证据，可他找不到，他失望了，版本太新有版本太新的不好，PU-574太会揣摩人的喜好，它给自己和伊森造了一张由数据构成的密网，可伊森并不喜欢这张网，他想挣脱这张网，同时他不会抛弃PU-574。

在得到PU-574之后，伊森也得到了外出活动的自由，但这种自由是有限的，他只被允许在房子五公里的范围内活动，超出了这个范围，乔伊就会来把他带回去。

伊森会带着PU-574外出，有一次他在东南方向的一棵树下找到了一块墓碑，墓碑很小，没写名字，不知道底下葬着谁。两边绿树成荫，坠满了像耳环一样的果子，有些果子滚落到地上，滚到了伊森的脚边，伊森想，等会离去的时候要小心些，不要踩到它们的身体。

PU-574问：“你怎么了？”

伊森抹了下眼睛：“太阳好大。”

太阳缩在云层后面，仿佛打碎花瓶后怕被责怪而躲起来的小孩，PU-574说：“我们回去吧，或者离开这里。”

伊森问：“你知道这是谁的墓吗？”

PU-574说：“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伊森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是为什么而悲伤？”

“我不知道。”

他泪水迷蒙，他是真的茫然。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他问PU-574想去哪里，PU-574给他指了这个方向。他为什么会看见这块墓？它明明隐藏在了草丛之中，它明明已经被什么人给推倒了，寂寞地仰躺在地。伊森可以永远都不发现这块墓碑的，他想要忘记这件事，他恨自己记性太好。

PU-574又说了一句：“伊森，我们回去吧。”

伊森说：“好。”

他刻意不让自己回头看，看那已经有些年头的墓碑，他先是慢慢地走，后来用上了逃跑的速度，他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家，PU-574一直跟在他的身边，PU-574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

晚上吃饭的时候，尼克和弗洛拉看见他苍白的脸，问他怎么了，是又生病了吗？身体哪里不舒服？

伊森作出咀嚼的动作，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吃：“我只是累了。”

他伴着饥饿，伴着失眠，PU-574伴着他。

伊森问：“你渴望过得到什么吗？”

PU-574说：“我吗？我感觉我已经拥有很多了。”

伊森问：“比如？”

PU-574说：“我有强健的身体，有智慧，有崭新的生命，还有你这个好朋友。”

“如果我放弃你，你会恨我吗？”

“应该不会。”

“为什么？”

“如果你放弃我，说明你应该是有了别的好朋友，你有了别的好朋友、更多的好朋友，我感到很高兴。”

此刻伊森终于确信，PU-574不是一个人，PU-574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什么也没办法阻止时间的流逝，一转眼伊森就十六岁了，他这回切的蛋糕很整齐、很好看，他将一颗樱桃切成两半，一半给了尼克，一半给了弗洛拉。

弗洛拉说：“我的孩子，祝你生日快乐。”

尼克说：“长大一岁了，以后，要更加懂事。”

伊森恍惚回到了十五岁的生日。

他说：“父亲，母亲，我想问一个问题。”

弗洛拉和尼克异口同声：“什么？”

好大的雪从心里落下，伊森将自己的手臂捏出红痕：“当初为什么要将我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