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 第43章 旋转木马-7

福利院的新院长是带着任务进来的，他要彻底清空福利院，在后科技时代，福利院这种地方根本不应该存在。让所有的孩子都有一个家，然后关闭福利院，这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也是他崇高的理想——在这一方土地上，不会再有人无家可归。

媒体采访新院长，万一，假如，以后还有被遗弃的孩子呢？福利院如果真的消失了，那么这些孩子应该何去何从？

新院长说，新的儿童保护法很快就会出台，如果家长因为经济原因无力抚养孩子，那么可以向政府申请抚养费用。抛开经济原因，再有故意遗弃儿童者，处以死刑。生而不养，何以为人？

此举并没有在社会层面上引起多大的讨论，说到底，这不过是弃养孩子的人的事情，不过是被遗弃的孩子的事情，不过是极少一部分人的事情。更多的人忙着关心绿星、关心生存、关心机器、关心战争和未来。

新院长找到了重点关注对象伊森，他想要了解伊森的情况。

他问：“你为什么在福利院待了近一年，你是有什么困难吗？”他看着伊森，这不像是一个有被领养困难的孩子，一个相貌端正、智力正常、身体健康的孩子，应该早就有了一个稳定的家和爱他的父母。他想，他可以聆听他的困难，并且给予他正确的指引，改变他的命运。

伊森垂着头：“我没有困难。”

那一定是在撒谎，新院长说：“有什么困难可以尽管告诉我，我能最大程度地帮助到你。伊森，你不必害怕。”

伊森沉默不语。他现在想跟X06说话。

“我会为你找一个很好的家庭。”沟通无果，新院长只能做下如此保证。

伊森想，为什么要管他呢？明明只要等他到了十八岁，等他有权利使用云端了，他就什么都可以独立完成了。

X06说：“他们这些大人，真是奇怪，总是想着管别人，明明连自己也管不好。”

那个时候X06已经多处损毁了，没有人伤害它，只有时间，冷酷的时间，不徇私的时间。伊森说：“我不想离开这里。”他没有那么喜欢这里，他只是更不喜欢其它地方。

X06：“你面前有两条路，另一条路未必不好。”

伊森说：“我已经不想亲自去验证那一条路的好坏了。”

“这样你会错过很多风景。”X06也许知道伊森是没有选择权的，它在宽慰他，让他在别无选择的时候，也不至于太难过。

“为什么？难道我现在走的这条路，称不上什么风景吗？”

“人们总是会向往另一条路的。”

“所以我说我跟他们不一样。”

“你为你的不一样而骄傲吗？”

X06是真的“老”了，老化的思维模式让它没有办法再跟上伊森的成长，它不能百分百地理解伊森了，如果它是人，此刻它会和伊森渐行渐远。但它是一个机器人，而伊森也是个特别的人，他对拥有伙伴的渴望是多于获得理解的，所以X06没法理解他，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

伊森在X06彻底报废之后，被新院长带去见了一对夫妇，男的叫尼克，女的叫弗洛拉，他们的气质都很出众，但那不能让伊森的目光长久停留，他只是淡淡地扫过他们，然后坐了下来。

他也不记得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或者不是不记得，只是十句有九句话都没怎么听，总而言之，尼克和弗洛拉很满意他，新院长也很满意这对夫妇，于是这一桩交易就很愉快地达成了。伊森只是个孩子，他的意见并不重要。

但新院长还是在做完决定之后，礼貌地跟伊森说：“你的新父母非常富有，而且他们没有别的孩子，原本是有的，但是后来……反正，他们是最好的选择，我将最好的选择给了你，伊森，相信我，这个决定是对的，你会有光明的未来。”

伊森什么也没带，两手空空地去了新地方。在离开之前，他将X06的芯片埋在了树下，他原本是想将全部的X06都埋起来，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也不想被别人发现，只能退而求其次，埋下了它的一部分。他的老伙计，他的小伙伴，再见了。

他打消了复制X06的想法，他相信世上只有一个X06。

尼克和弗洛拉只在接伊森回家的时候出现了一下，去到那个所谓的家后，伊森有一段时间再也没见过他们。

红砖色的超大房子嵌在浓绿树林深处，这里附近好像只有他们这一户人家，仿佛古老童话的映现，伊森趴在窗台上，望见外面幽深树影密集交错，枝条沉甸甸地垂在地上，是不堪重负还是甘受其累？青色的苹果和红色的樱桃满地都是，无人拾取，这一片都是他们“家”的地盘，他们什么都不做，这些东西就会自然地活着、自然地离开。再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山是尖的，美的，黑的像是地狱的交通锥，白的像是水晶的圣冠，但太阳出来时，它们都成了金色的羽毛。伊森疯狂地用眼睛汲取这一切，他喜欢远方，他想逃离这里，他在心里规划着逃跑的路线，却总疑心远方是到不了的。有个词叫做海市蜃楼，眼睛欺骗了人们。

负责教导伊森的人叫乔伊，她没有隐瞒伊森什么，她说：“我要将你身上的穷病都除掉。”

“穷病？”伊森感到莫名其妙。是穷病，还是穷与病？

乔伊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经历过贫困、饥饿和死亡，你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你需要祛除过去在你身上留下的伤痛，穷病即是你过往经历的概括，你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伊森觉得自己也许皱眉了：“如果我不想成为全新的人，那当如何？”

乔伊见伊森面无表情，她说：“这不可能，你这么想，是因为你太年轻了。”

伊森没有辩驳什么。

乔伊改掉了伊森的很多生活习惯，伊森开始固定时间起床，吃上规律的三餐，每天都进行适当的锻炼运动，他有专门的文学、科学和未来学老师，这些老师给他留下的作业全是思考作业，他可以不写下来，只需要在下一堂课的时候，回答老师留下的问题即可。

乔伊问：“现在是不是很好？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伊森说：“我不知道。”他再也不用忍受贫困、饥饿和死亡了，他过上了非常稳定且富足的生活，他甚至不需要担心尼克和弗洛拉会抛弃他，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尼克和弗洛拉，他们像是忘了他的存在，把他带回来只是顺手做了一件善事。

他对尼克和弗洛拉没有感情，也对他们没有期待，他希望尼克和弗洛拉永远不要再出现了，他已经过了希望在母亲的歌声和父亲的怀抱中睡着的年纪。

可他的失眠却没有好转，他总是在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又在半夜惊醒过来，跟远山一同呼吸。他过得没有目的，也没有目标，乔伊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想要找一个高级机器人亲自研究，可这个房子里面一个机器人都没有，他遇到的所有人都是真的人。他想，这样的生活算好吗？

乔伊比伊森更疑惑：“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伊森在心里说，如果我已经无所不知。

乔伊五十多岁了，伊森从来没见她笑过，当然乔伊也没见过伊森的笑容，伊森想，他们为什么过得这么严肃？为什么活得那么僵硬？伊森不明白自己，更不明白乔伊，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存在？为什么要将生活的重心都压在自己的身上，他是那么的不重要，他跟她原本毫无关系。

伊森问：“你到底是谁？”

乔伊说：“我是你父母请来的人。”

伊森很久没有听过“父母”这个词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在他的胸中燃烧、蔓延、烧光了一座山，这座山以后便会寸草不生，他说：“我没有父母。”

乔伊说：“你以前没有父母，但你现在有了。”

伊森不愿承认尼克和弗洛拉是他的父母，没有父母是这样当的：“我以前没有父母，现在也没有。”他不仅没有父母，以后也不会成为谁的父亲，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奇怪，他抗拒亲情式的奇怪。

那是乔伊第一次惩罚伊森，她让伊森承认尼克是他的父亲，弗洛拉是他的母亲，不然他就不可以吃饭。

伊森选择不吃饭。

乔伊不想、还是不敢真的不让伊森吃饭，于是伊森那顿饭只是吃晚了一点。乔伊只能让伊森闭门思过，不让他出门，可这对伊森毫无影响，他哪里都可以不去，窗外的风景是那么美，他沉醉在其中，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后来有人敲门的时候，伊森漫不经心地打开房门，与很久未见的尼克对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