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 第41章 旋转木马-5

X06跟着伊森回到了他的小房间，因为它察觉到伊森对此没有排斥的念头。它是三十年前最优秀的陪伴机器人，在三十年后却只能跟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孩子身边，幸好它不是人，不然它一定会因此而感到尴尬、愤怒、失落和无所适从。

多了一个“人”，空间突然逼仄起来，伊森站在变小了的房间中，像招待客人那样招待X06：“你随便坐。”他没有招待过客人，这是他从书籍中学到的待客之道，不要让对方感到拘束或者不安，而要让对方感到舒服、自在、从容。

X06听从命令，坐在了房间的角落。

伊森却觉得这样不对，它搬了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凳子给X06：“请坐在这里。”

X06坐在了凳子上。

伊森想跟它说些什么，这是一个有问必答、事事有回应的陪伴机器人，他说什么都可以。可他还是沉默着，沉默得太久，再开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他心中好像藏满了秘密，他必须对此守口如瓶。

他在心里默默地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回来？在那段长长的路途中，他故意想了一些话，比如“不要跟着我”、“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离我远一点，好吗”……他每想一句话，就会回头看一眼，看看X06消失了没有，而X06总是没有“如他所愿”。为什么呢？因为X06不够聪明，还是因为X06太过聪明？

在心里想的、那些自暴自弃的念头，原来是有人可以看穿的。人可以伪装成各种面貌，但没法让心底最深处的想法也化上浓妆。

伊森问：“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伙伴了，对吗？”

X06毫不犹豫，机械音不大，却响彻了整个房间：“我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伙伴。”

那天晚上伊森一直都没有睡着，X06就坐在角落，他侧躺着，隔一会就睁开眼睛看X06。他感到安心，这种安心却让他惶恐，这种矛盾的感情让他感到焦躁，这种焦躁如同蚊子那样嗡嗡作响，让他彻夜难眠。

但没有关系，伊森已经习惯这种失眠的感觉了，失眠也成了他的伙伴，他不会厌恶失眠的。

第二天伊森出门的时候，X06没有跟上来，这回它又读懂了伊森的真实想法——不要跟着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如果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的，那么你很快就不会属于我。

福利院的孩子并不都是“天使”一般的存在，有孩子的地方就会有恶魔，有的孩子总是觊觎别人的东西，用或偷或抢的方式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如果他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他们就会破坏那些东西。

反正这些小事也不会把他们送进监狱，他们可以做很多的错事，却不会得到多少的惩罚，没有什么能制止他们，于是他们作威作福，称王称霸。

伊森不能、绝不能让那些人知道X06的存在。

那些人在伊森心里是没有名字的，他们只是一个代号，哪怕没有这几个，也会有那几个。伊森在福利院里来了又走、来了又走，他清楚很多事情，在这个年龄段，他比在一般幸福家庭长大的孩子知道得更多。

伊森独自去找了罗布。

罗布是很容易被找到的人，只要听见一阵激烈中夹有喘息的咳嗽声，沿着咳嗽传来的方向一直走，就能看见罗布了。

罗布在院子里，问：“来了，怎么没看见X06？”

伊森说：“它留在房间了。”

“它跟你相处得好吗？”

“挺好的。”

“喜欢被人陪伴的感觉吗？”

伊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问：“我今天能学什么？”

罗布也没追问，他说：“两种选择，第一，从机器人的基本构造开始学，就是从最基础的理论知识学起，第二，直接上手实操，从拆解一个机器人开始。你来选。”

伊森说：“我选第二种。”

福利院没什么很好的机器人，都是用了很久的机器人，而且很多都属于政府财产，罗布是不可能让伊森拆那些机器人的，他只能带伊森去到地下室，去选择那些已经被淘汰的、破坏了也不会被人追究的机器人。

地下室的机器人数量不多，而且几乎都是家务机器人和陪伴机器人，伊森想到了X06，他选择了一个家务机器人来拆解。

罗布边示范拆解的过程，边说了一些理论知识：“只从外观上来看，不管是家务机器人、陪伴机器人、恋爱机器人还是别的机器人，它们的构成部分基本上都是一样的。让它们有了功能区分的东西在于传感器、反射器和电波芯片……”

伊森问：“也就是说，如果将家务机器人的传感器、反射器和电波芯片换到陪伴机器人的身上，陪伴机器人就会变成家务机器人？”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罗布将伊森的肩膀按了下来，“做拆解工作的时候要记得沉肩，不要养成耸肩的习惯，一直这样会加深你的疲惫，也会降低工作的效率。”

伊森将肩膀沉下来，继续问：“理论上来说是这样？实际上呢？”

罗布说：“实际上没有那么简单，有句古话叫‘牵一发而动全身’，抛开传感器、反射器和电波芯片这三样东西，机器人被制作出来的时候区别很小，可当机器人彻底成型之后，想要通过替换这三样东西来替换机器人的内核，是没有人成功实现过的一件事。就好像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好像都没什么区别……但是你在绿星上找不到两个相同的灵魂。”

“可是人跟机器人是不一样的，不是吗？”

“再不一样的东西，也能找到相似之处，不是吗？更何况，机器人的一切都是人类赋予的，机器人跟人类是非常相像的。”

伊森觉得自己上了一堂很长的课，他回到房间的时候，X06还维持着它离开时候的姿势。

机器人是不会感到累的，所以没关系，这是伊森在一对一课堂上学到的东西。他问X06：“你知道学校吗？”

X06说：“我知道。”

“你上过学吗？”

“我是一个机器人，是不需要上学的。但是我上过。”

“为什么？”

“二十五年前，我的主人不敢一个人上学，所以我陪我的主人上过学。”

“你那时候的主人是谁……是什么样的？”

“当时的主人信息已经完全清除，回收站也不剩任何数据，所以很抱歉，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很多机器人在被转卖或者淘汰的时候，它们的主人都会将他们的信息彻底清除，不然他们留下的信息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他们的处境可能就会很危险。在后科技时代，自己的个人信息是一种危险品，别人的个人信息是一种违禁品。

伊森说：“好的。”

X06说：“你今天好像开心了一点。”

伊森的重点落在了“好像”上面：“我以为你能察觉到的信息都是精确的。”如果情绪可以用数字来衡量，那么机器人应该可以感知到小数点后一百位。

X06说：“抱歉，我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迭代了，我没法做到那么精确。”

“你不用跟我说抱歉。”

“好的。”

“我今天确实开心了一点。”

“为什么？”

“因为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发现我是喜欢学习的，学习让我感到充实和力量。”伊森说得断断续续的，他还是不习惯表达自己的感受，哪怕对方是绝对安全的存在。

“学习确实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

“你真是这么觉得的吗？还是因为……因为你必须附和我的意见？”

“学习意味着进步，人类不是有一句话叫‘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吗？虽然我只是一个机器人，但在这一点上，我的感受跟你的确实是一样的。”

X06能够理解伊森，而且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虚伪认同，这让伊森感到更开心了。

伊森说：“在这两天之前，我对机器人一无所知。”

X06问：“你以前从未见过机器人吗？”

“不是，但我见过的机器人，都仅仅是见过而已。”

“你的意思是，没有跟它们接触过。”

“是的。你是我接触的第一个机器人。”

“那么，我很荣幸能成为你的机器人启蒙者。”

“你呢？你接触过几个人类？按照我所认为的接触的意思。”

“六个。”X06对此的理解是，结成陪伴关系的接触。

“包括我？”

“对，包括你。”

“你喜欢他们吗？那些你接触过的人。”

“我没有不喜欢的感受。”

“……哦，原来如此。”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吗？”

“我想没有。”

“那就好。”

真的没有吗？伊森闭上了嘴，X06退回了角落。伊森想，原来是这样，陪伴机器人根本就没有被人赋予“反感”、“厌恶”这样的情绪，所以它不会讨厌任何人，也不会讨厌人的某种特性、某句话语、某些行为。

X06什么都能接受，只要能成为它的主人，它就能做所有它能做的事情。是谁做了它的主人，都没有区别，有没有人在乎它的感受，都没有区别。

在机器人身上，这是随处可见的品质，对人类的绝对友好，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可伊森对此却有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X06不是属于它的，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可他是那么想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他想他还是想跟X06成为好朋友，只要他们相处的时间足够长，只要他们结成的羁绊足够深，伊森想，他会是不一样的。应该、很大概率、极有可能——他这样乐观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