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 第38章 旋转木马-2

伊森是从福利院里被第一任养父母接走的，现在他回到了福利院里面，福利院没什么变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福利院里没有多少孩子，在后科技时代，抛弃自己的孩子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不想生孩子的人大可不生，社会没有给他们任何的压力，而想生孩子的人……为什么又会将孩子抛弃呢？

老院长领着伊森，回到了他以前的房间：“你走之后，只有一个孩子在这里住过几天，她很快就被接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住在这里。现在你回来了。”

现在你回来了，这里就还给你了。老院长额头宽阔，面相平和，他所有的表情都是淡淡的，笑是淡的，悲伤是淡的，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大喜大悲，大起大伏。

伊森是喜欢老院长的，但老院长跟福利院是没法构成一个家的，老院长属于所有福利院的孩子，他的爱太广阔了，不是伊森可以独占的。

伊森的房间是走廊上的最后一间，隔壁屋住了一个叫茉莉的女孩，刚来没多久，茉莉跟伊森差不多大，扎着最简单的双马尾，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很深的酒窝。伊森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茉莉主动跟伊森交朋友，她给伊森分享自己收集回来的糖果，大方地说：“请你吃。”

伊森将糖果推回去：“谢谢，但是不用了。”

茉莉的眼神很受伤：“为什么？”

伊森没头没尾地说：“你迟早是要离开的，或者……我迟早是会离开的。”迟早都要分别的、彻底分别的人，没必要有过多的联系，不是吗？

“谁以后会离开，跟我们现在一起吃糖果，有什么关系吗？”茉莉再次将糖果放到伊森的面前，“这是给你的糖果，如果你不要的话，就丢掉吧，不要再还给我了。”

伊森是不会浪费东西的，他感觉到茉莉说的是真心话，便将糖果收起来了。可是他没有吃，他只是将糖果裹进手心里，感受硬糖硌着肉的感觉。

好几天过去了，好几个星期过去了，茉莉还是没有被别人接走，伊森也没有。

茉莉说：“院长说来这里的孩子很快都会离开这里，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伊森不答反问：“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因为我是灾星。”

“灾星？”

“是啊，我的爸爸妈妈死掉了，我的所有亲戚也都死掉了，但是我还活着。他们说我是克死全家的人，没有人敢领养我这样的灾星，我可能会永远留在福利院。”她没处可去了。

哪怕科技发展已经到了一千多年前无法企及的地步，但一千多年前的糟粕思想依旧顽强地存在着，向人们揭示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科技和文化既是密不可分的，又是相互独立的。

伊森说：“不是这样的。”他没读过书，也没见过多少世面，但他却没有任何怀疑地否定了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

茉莉耸耸肩：“无所谓，反正我的家已经没有了，留在福利院，还是去别人的家里，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伊森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好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你还没说呢？”茉莉看伊森在抓蜘蛛网玩，“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为什么？

好多人来福利院看孩子，伊森有着引人瞩目且讨人欢喜的长相，他总是一眼就被注意到，很多夫妇都对他表现出了兴趣。可伊森总是表现出一幅气鼓鼓的模样，每当有夫妇想跟他一对一聊天的时候，他就会故意捣乱、破坏、大喊大叫，将所有觊觎的目光都挡在了安全防线之外，扼杀所有落在自己身上的兴趣。

他不想走了。伊森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被抛弃，但他在没记事的时候就被亲生父母抛弃过一次，记事之后又被养父母抛弃了。他将腐烂的玫瑰花瓣藏在枕头底下，将臭味压得扁扁的，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种滋味，他不想再承受这样的结局了。一直待在福利院有什么不好吗？起码、起码老院长是不会伤害他的……应该。他闻着那样的气味，失眠越来越严重了，黑眼圈在眼睛下方嚣张膨胀，没有人问过他睡得好不好。

茉莉说：“你不想走，我也不想走，我们可以一直作伴。”

伊森说：“你迟早会走的。”

“为什么？”

“如果你是灾星，我也是灾星。”伊森低低地说，“没有人会在我身边待很久的。”

茉莉哈哈大笑：“在做灾星这件事上，你可没有我厉害。”

这有什么好比的？伊森发现，茉莉笑起来的时候，酒窝里面盛满的都是悲伤。茉莉其实也不快乐，没有人是快乐的，伊森没有遇见过快乐的人。是他遇见的人太少了吗？还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永远快乐这件事，只能在天堂那样的地方实现吗？

在伊森又一次逼退了想要领养他的父母之后，老院长带伊森去花园里面谈话。福利院的花园很小，里面零零散散栽种了几种花，没有玫瑰，伊森只认识玫瑰，别的花他记不住，见过就忘记了，他做过一个梦，梦到他其实就是一朵玫瑰，所以他跟人类社会格格不入。

老院长用慈悲的眼神望着他：“孩子，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伊森说：“我什么也不想做。”他没有在撒谎，他什么也不想做，因此他哪里也不想去。

“你总得有一个家。”

“我不明白。”

“有的人，他自己就是一个家。”老院长拍着伊森的肩膀，“未来有一天，你会长成那样的人，但在那之前，你首先得有一个家。一个孩子是不能成为一个家的，你还是一个孩子，你得有一个家。你明白吗？”

“我不知道。”

“很多东西，只有在家里才能学会。你没有家，要么长不大，要么……就是长得太快了。长不大不好，长太快也不好。”

伊森执拗地说：“我哪里也不想去。”

老院长摇摇头：“我跟你说的事情，你没有明白，或者哪怕你明白了，你也不想去做。你被放弃过，所以你想放弃自己的人生，可不应该是这个逻辑。我想给你选择一条我认为可以走的路，但是你不愿意走，我也不能逼你走上去。孩子，你还很年轻，你可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再给世界一个机会。”

他不知道伊森这回听明白没，伊森问他：“你的家在哪里？”

老院长说：“我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伊森什么也没说了。

有一天，茉莉抓到了一只蜜蜂，她带着蜜蜂找到伊森，天真地说：“抓到了蜜蜂，我们很快就会有蜂蜜吃了。”

伊森说：“你这样困住它，它是产不了蜂蜜的。”

“是吗？”茉莉有点懊恼，“为什么？”

伊森帮第一任养父母养过蜂蜜，他知道蜂蜜是怎么来的：“它没法接触到花朵，又这么采蜜呢？”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自个儿愣了愣，他恍惚明白了一些事情，明白了老院长意味深长的话。

他想找老院长再说说话，老院长就好像明灯，也许真的……真的可以给他照亮未来的路。伊森觉得自己还欠缺一点勇气，他应该可以从老院长身上汲取到这种东西，他去老院长的办公室敲门，没有人应。

老院长应该不在办公室，伊森想要离开的时候，风将没有关紧的门吹开，伊森侧过头去，看见老院长往后仰倒的脖颈，和紧紧闭上的眼睛。

老院长睡着了，伊森轻轻将房门关上，能好好睡觉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吵醒老院长。反正，老院长不是说了吗？他还很年轻。

后来伊森才知道，老院长不会再醒来，他是永远睡着了。

茉莉很伤心，她好像真的把福利院当成家了，她哭得眼睛都肿了，还要抽着气谴责一滴眼泪都没流的伊森：“你为什么不哭？”

伊森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哭？”

他不是冷漠无情，他只是想，老院长做了这么多好事，现在估计已经在天堂享福了。这不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吗？他为什么要哭？

茉莉难以置信地看着伊森：“我是灾星，可你是怪物，彻头彻尾的怪物。”

茉莉狠狠地斩断了跟伊森的友情，因为她的主动而开始的缘分，也由她来宣告结束。伊森攥紧了当初茉莉请他吃的糖果，他一直没吃，但那晚他拆了一糖颗来吃，糖纸的颜色很缤纷，他将糖纸展开，抚不平的褶皱像一座座小山，有一些雨落下来，润泽了苍硬的山。糖是很甜的，但吃到后来，竟也有了苦涩的味道。

第二天，伊森在房门外发现了一只蜜蜂的尸体。

他很快就离开了福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