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 第12章 月光漫步-12

一百天，三个多月，期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发生得最多的是跟A187有关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缠绕在一起，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跟瑞恩待在一起的时候，伊森不算是寡言的人，可他说话的次数通常没有瑞恩多，他更喜欢听瑞恩说话，任何话。他现在站在瑞恩的墓碑前，觉得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不好。他一直知道但很少正视的一点是——他在瑞恩面前是自卑的，哪怕他在机械上拥有并不输于瑞恩的天赋。但他拥有的东西那样少，哪怕他能高昂头颅，也不能挺起胸膛。

瑞恩，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他将那支漫步月光放在石碑上，伊森来墓园的次数不多，人死了就是死了，在墓前怀念和在床上怀念，有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关A187的一切，其实都是不能说的，伊森知道墓园内有监听装置，他不能暴露A187不是普通的战斗机器人这件事。墓园内之所以有监听设备，是因为人们总是“墓前吐真言”，他们难以对死人说谎，所以这成了可以被利用的一点。

不能说出口，那就在心里说吧。

……再见了，瑞恩。

伊森回了房间，A187坐在地上，摆出了沉思的状态。伊森没说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称呼过A187的编号了。

还是A187先开了口：“伊森，你回来啦。”

伊森说：“是啊，我回来了。”

“你不快乐？”

“我一直都不快乐。”伊森想，他不快乐，这难道不是常态吗？还需要单独说一句吗？

“书上说，人类不快乐，通常是因为有烦恼。”

伊森觉得得纠正一下A187这个什么都喜欢从书上学的坏毛病了：“书上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所以，你为什么不快乐？”A187说话从来都是直勾勾的。

“别问。”没有关系，A187直接，伊森就回避。

“好，我不问。”A187明白了人类那些不愿宣之于口的事情，“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魔术？不就是科学吗？那有什么好看的？伊森不大感兴趣，但A187的语气明显兴致勃勃，算了，随它去吧。

A187搬来一个水桶，摆在屋子的中央，然后它说：“伊森，你先闭上眼睛。”

伊森闭上眼睛，坠入黑暗。他说：“好了吗？”

A187说：“再等等。”

“你这是变魔术？还是做魔术？”

“我认为这不重要，我认为你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想睁开眼睛了。”闭上眼睛让伊森没有安全感。

“再等一小会，很快就好了。”

“好吧。”

等A187说可以睁开眼睛的时候，伊森看见眼前的水桶中，盛放着一轮明亮的弯月，那月亮随着水的呼吸而飘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伊森随着涟漪的节奏呼吸。

说这个场景美不胜收吧，不至于。但它切切实实地撞进了伊森的心里，水桶离窗户这么远，今天又是圆月，这轮弯月不可能是真实月亮的倒影。

“这是怎么做到的？”

A187似乎一直憋着，憋到伊森说话为止，伊森一问出这个问题，它就连忙说了一长串话：“这利用了光的原理……”

不重要，原理是真的不重要，伊森有些晕头转向的，也没听清A187到底说了些什么。无非是灯的把戏，月光的把戏，A187的把戏。

“你喜欢吗？”A187小心翼翼地问。

伊森坦然：“喜欢。”

A187问：“那你高兴一点了吗？”

伊森点了下头。

A187说：“真好。”

伊森向A187招招手：“过来。”

A187走过来：“怎么了？”

伊森站起来，按了按A187坚硬的头——他本来是想揉一揉的，但他是真的揉不动金属，A187也没有头发。A187配合伊森的身高，稍稍低下了头，它还主动在伊森的手掌心里蹭了蹭，伊森说：“你喜欢吗？”

“喜欢。”

“好，这叫礼尚往来。”

“不需要礼尚往来。”

“嗯？”

“伊森，你很好，你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让我高兴的一件事，所以不用礼尚往来。”

有人那么深切地肯定过你吗？有人那么直白地表达过对你的喜欢吗？有人会为了你的存在、仅仅是存在而欢欣鼓舞吗？没有，在此刻之前，从未有过。

伊森说：“我给你换上新手臂吧。”

“做好了吗？”A187有些激动。

“做好了。”其实是做好好几日了，但伊森想等一个时刻，一个他也说不清是什么的时刻，再给A187换上新手臂。

“现在我要拆下你的旧手臂了。你……闭上眼睛？”虽然A187不会感到疼，伊森还是不想让它看到这一幕。这就是一部分的人类，总是喜欢推己及人。

A187什么也没问：“好。”

有些脏污的机械手臂被拆下来，换上了一双铮亮的金属手臂，大小臂连接处线条流畅，五指骨节类似人指，可以自由弯曲。伊森如A187所愿，给了它一双极其灵活的双手，并且加上了一些痛觉神经，但这种痛觉神经相比起人类的痛感并不强烈，它的存在能让A187感受到痛，但不会痛得过分——伊森并不打算让A187知晓这一点。

“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A187睁开“眼睛”，他抬起手臂又放下，一双新的手臂仿佛给了他一条新的生命，他惊奇、赞叹，并且对此毫不掩饰，这让制作这双手臂的伊森眼含笑意。

它摸上伊森的手，它夸张地喊起来：“原来人的手摸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伊森不避不让，他反握住A187的手，这双手只是加入了触觉神经，但终归还是用金属材料制作的，摸起来一样坚硬。还是一样的，但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好快乐。”A187一手依旧握着伊森的手，另一只手环住伊森的腰，将头靠在伊森的肩膀上，“伊森，伊森，做人好快乐。”

伊森想，这么快乐吗？他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把A187的整个身体都换了，让它从头到脚地体会当人的感觉。

但这双手臂都费了他大半个月的时间，如果要把整个身体都换了，那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而且材料准备起来也很困难，伊森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就让A187先维持现在的快乐吧，他倒想看看他能快乐到什么时候。

“好了，放开我吧。”伊森拍了拍A187的背，把自己的手给拍疼了，A187还是没有松开手，他昂着头，故作严肃，“放开我，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A187说：“不急，我有手了，我可以帮你做了。”

伊森：“……”说得好像A187之前是个断臂机器人似的。

A187问：“是不是给我加了痛觉神经？”

伊森：“嗯。”

“你拿把刀砍砍我呗，我想试试这是什么感觉。”

“你想都别想。”

“为什么？我知道，我现在的手臂不是那种破刀能砍断的。砍一砍，破坏不了我的完整。”

“你学人学了这么久，现在又倒退回去了？”伊森挣脱开A187的怀抱，冷淡淡地望着它，直至它彻底放弃让伊森砍它的念头。

A187开始跟伊森学习修复机器人的技术，伊森说过一遍的东西，它马上就能上手了。因为A187的疲惫阈值很高，所以有了A187的帮助之后，伊森确实多出了很多时间。可与此同时，伊森感到一种莫名的嫉妒，A187凭什么这么聪明？他学了十几年的东西，伊森马上就学会了。这种微妙的嫉妒来得奇怪，而伊森清楚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怪罪A187。

A187在伊森直勾勾的目光中感到困惑：“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

“你骗人！”A187学了这么久，如果连这点都看不出来，那它就不是一个聪明的机器人了。

“好吧。”伊森说，“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A187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坐在伊森旁边，牵起他的手：“到底怎么了？”自从它有了触觉神经之后，它就很喜欢这样牵着伊森的手，伊森很少会说不，除非他很忙。所以A187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反正它喜欢这样，它觉得伊森也喜欢这样。

伊森说：“我不想你用很多时间做我的工作。”

“可是我的时间一点也不宝贵啊。对于我来说，一天是真的有二十四小时可以用。”

“我知道，但我不想。”

“好吧。”A187的妥协毫无底线，“你什么时候让我停下，我就什么时候停下，我都听你的。”

伊森笑了：“好。”

“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A187顿了几秒，才说：“以后，我想跟你一起上战场，我不想永远留在屋里等你回来了。我保证，我会隐藏自己的能力，在战场上百分之百听你的话，我知道你有办法把我的战力数值模糊掉，让其他人发现不了异常，是吗？”

是。但是。

伊森摇头：“我不答应。”

A187并不气馁：“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可是，现在我也勉强算是个人了，你得考虑我的感受。我不想躲在这里，今天猜测你又受了什么伤，明天担心你会不会死在战场上，而我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很害怕，伊森，我不想这样担惊受怕，你应该知道，这是一种多么让人难受的情绪。”

拼耐心、讲道理、扮可怜……或者说是真可怜。A187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伊森心软只是时间问题。

孤独吞噬过伊森，现在他可以把自己解救出来了，代价不过是A187得跟他一起经历黑暗。自私的人类，很难不为自己着想的人类，是很难抵抗**的洪流的。反正如果他死了，A187总是会被人发现的，到时候他们会对它做什么呢？伊森不知道，还不如把A187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活着，就会尽力让A187完好无缺，他死了，A187还有可能会获得自由，只要它愿意。

那么，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伊森说：“下次，我会带你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