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口中那些虚无缥缈的旧事我当真已经记不得了,如果事情如她所说发生在小学六年级,那年我应该是十三岁,权当我十三岁那年做了一场虚妄的梦吧,我在梦里奢求了不该奢求的东西,受到了应该受到的惩罚。
那么江江也会受到来自命运的惩罚吗?她那一身早已在血肉中生根的耀眼逆鳞会被施罚者用钳子一片片恶狠狠拔掉吗?我有朝一日是否会亲眼看到这血淋淋的行刑场面?小镇女孩终将为忤逆祖辈们的规训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阿华,大事不好,阿金那个混小子捅了你们家江江一刀!”镇上报刊亭的胡嫂趿拉着拖鞋在马路对面向我招手。
“江江她现在人在哪?”我掀开厚重的门帘扯着嗓子问胡嫂。
“孩子人在青城人民医院呢,阿华,你快随我来,我们家老胡骑摩托车带你过去!”胡嫂踮起脚尖又冲我吼了一嗓子。
老胡将他那辆幸福二五零摩托车一路开得飞快,午后山林间萧瑟的风卷起衣领巴掌一般抽打着我的面颊,我像个被拧断脖子的木偶似的呆滞地望向道路一旁。
两个小时后我终于得以在青城人民医院见到江江,她微闭着眼面色苍白如纸,仿若一只乖顺小绵羊似的虚弱地侧躺在病床,我透过渗血的纱布看着她被硬生生拔掉鳞片的伤口暗自思忖,难道上天对越矩者的惩罚已经开始了吗?
“阿姨,您来了。”兰城迈入病房同我熟络地打招呼。
“兰城,江江和阿金之间到底因为什么发生争执?”我省略寒暄同兰城打探。
“阿金舅舅和俊生蹲守在小区车库里试图抢走江江的车,江江不肯屈服于他们父子,俊生一气之下就对江江下了狠手。”兰城尽可能简单地向我描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啊?俊生动的手?不是阿金?俊生他现在人在哪里?”我心脏的跳动陡然失去平稳的节奏。
“阿金舅舅已经带着俊生跑了,群众里有人打电话报了警。”兰城从墙角给我搬来一张椅子。
“好事之徒!”我一想到母亲会因为这件事情大发雷霆就感到异常烦躁。
“阿姨您千万别这么说,江江能捡回来一条命多亏那些人报警。”兰城似乎对我的回答颇为不满,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近似乎怜悯的意味,仿若我是个无药可救之人,江江从前也经常对我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他们这些爱读书的人都是这样自命不凡。
“江江,你傻不傻,那父子俩要什么你就痛痛快快给他们就好,何必豁出自己一条命!”我避开兰城的注视劈头盖脸地骂了女儿一顿。
“阿姨,你觉得那父子俩要的江江给的起吗……今天他们会要江江的车,明天就会要江江的房,后天就会要江江的命,难道他们要江江的命她也要痛痛快快给吗?”兰城向我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江江听到兰城的话桦树皮一般苍白干涩的嘴唇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吐出一个字,只见一行眼泪顺着她鼻梁滑落到医院的白色枕头。
那一瞬我仿佛回到她四岁那年放下娃娃爱怜地为我拭泪的场景,那时她的眼泪也是这样扑簌扑簌地淌过孩童稚嫩的面颊,唯一不同的是,当年作为小孩子的她可以放声大哭,如今她只能在心中压抑地呜咽。
我很奇怪,女儿被俊生伤成这样子我竟没有感到太难过,或许是因为此刻只有兰城一个人在我身旁,我不需像以往那样在陌生人的注视之下对众人表演来自母亲的深情,或许是因为伤人者是这个家族唯一的男丁俊生,我的潜意识里默认男性家族成员可以对女性家族成员实施惩罚,即便俊生只是比江江大一岁的表哥。
“江来男,警察来医院找过你了吗?”母亲不知何时竟出现在门口,我看到她的脸霎时全身肌肉紧绷。
“阿婆,警察来过。”兰城抢在江江前头回答我母亲的提问。
“阿金和我的宝贝俊生会不会被当成犯人抓走啊!”母亲扭过头求救似的望向站在江江病床尾的兰城。
“阿婆,我不知道,您得去问警察。”兰城目光冷淡地冲我的老母亲摇头。
“你个祸害!”母亲突然双手举起金属折叠椅砸向病床上的江江。
“住手!”兰城扔掉手中的水杯扑过去拦住了我歇斯底里的母亲。
母亲像个泼妇似的躺在病房地面上手刨脚蹬哭闹,她怪我生下一个如此大逆不道的女儿,她质问我为什么不在女儿生下来的时候把她溺死。
母亲的话最开始还能像广播一样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后来我渐渐无法听清她所说的具体内容,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夸张的口型牵动凹陷的双颊,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好像是动物园里被惹怒了的疯猴,隔一会我又觉得她变成镶嵌在病床墙壁上的一张鲨鱼嘴巴,江江与我几乎要被她一口吞进白生生的腹中。
“阿华,你还不劝劝你女儿!咱们家俊生如果在档案上留下黑历史就没有办法考公务员拿铁饭碗了,你们不能这么坑他、害他。”母亲口中发出的又一阵嘶吼将我从意识游离中唤醒。
“江江,你待会儿去跟警察改个口,别提阿金舅舅和俊生哥来青城是为抢你的车子,只说你们之间发生了点口角,大家争执时你自己一不小心跌倒在刀刃上就好。”我在脑海中快速计划出一个相对稳妥的方案。
“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母亲瞪着青蛙一样圆鼓鼓的眼睛拍手叫好。
“外婆,如果你想让我不追究舅舅和俊生的责任……也不是不可以。”江江那双乌云般黯淡的眸子一瞬犹如被火种点亮。
“太好了,我的宝贝外孙女。”母亲如变魔术般在须臾之间换上一张脏抹布似的可怖笑脸。
“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答应我,我就放过舅舅和俊生。”江江向我的老母亲提出进一步要求。
“啊?条件?难不成你想拿要回阿华这些年间给俊生的资助?”母亲将目光转向我,我慌忙望向别处。
“大家都是亲人,你还谈什么条件?”我像斥责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斥责江江,她万万不该在我母亲面前让我为难。
“不是钱。”江江跟在我话尾补了一句。
“那就好办,我为宝贝孙子俊生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在话下!”我母亲豪迈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好的,我伟大无私的外婆,您无需上刀山下火海,现在您只需……只需在您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面前缓缓屈下您的双膝,我说一句,你跟着我念一句,等你跟我念完了这段话,我就放过你的宝贝儿孙。”江江讲话时的语调柔和得好似一阵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