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那年我决定去看看海。
我女儿在23岁那年看过海,可活到70岁的我还不知道海究竟是什么样子。
现在我们这里因为旅游开发日子再也不似从前那般艰难,小镇里经常会有旅行社员工来组织大家去外地旅游,我花了4300块和镇上的男女老少们报了一趟去从宁的旅行团。
我之所以选择从宁是因为丛宁有海。
大抵是因为现在人都很年轻的原因,70岁的我并没有像我的母亲和外婆70岁时那样双脚发颤步履维艰。那时的人们因为穷苦格外衰老,我十几岁时常常能在七八十岁的人脸上嗅到一股陈旧的死亡气息,可现在我已很久没再体会过那种感触。
70岁的我虽然人已苍老可步履依旧坚实,我与同行的男男女女们站在海面的桥上感受咸涩的海风,那时我突然觉得人或许不应该把自己囚禁在一个小小的世界。
“阿姨,你的电话响了。”导游阿俊很体贴地提醒,我其实听得到手机铃声,阿俊却总以为年老的人必然耳背。
导游对我疏于照顾时,我难免内心失落,导游对我过度照顾时,我又觉得他的顾虑完全多余,人可真是一个矫情的物种。
“喂,你好。”我从口袋里掏出女儿五年前为我买的智能电话,它的电池现在已经不耐用了。我临出门前一天去镇上手机维修店换了一块电池,店主小伙子见我年纪大还免费给我手机屏幕贴了一张钢化膜,小镇上的人待我比从前更和善。
“您好,请问您是江江的母亲吗?”话筒另一头的中年男人很客气地问我。
“是的,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我一接电话便疑心他是骗子,可我心里又拿不准,只好同样客气地回答。
“阿姨,我们出版社又加印了20000本江江的书,江江之前要求我们把后续款项全部打到您账户,您如果有空请查收一下银行账户收款记录。”话筒那边的男人语气十分温和地通知我。
“我女儿怎么可能出书呢?她有几斤几两我还是了解的……”这下我几乎可以确定对方是骗子。
“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那可是您生出来的女儿啊。”话筒那边的男人似乎很不理解我的回答,我听到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个骗子演技倒还挺细腻。
“你们这些诈骗公司可真是没有下限,居然连我这把年纪的老太太都骗!”我听对方提及银行账户便骂骂咧咧地挂断了电话。
虽然我们这里地处偏僻,政府也没有对我们放弃防骗意识的宣传,只要接到提到银行账户的电话我都会立马挂断,但凡手机短信中出现莫名其妙的网址我从来一下都不点。
我们这种一辈子都居住在偏僻小镇的老人,大家辛苦半辈子也就攒下来那么丁点积蓄,如果受骗就相当于要了我们的老命,认谁都赌不起。
“从宁人民出版社已向您尾号为9330的账户存入人民币46400元。附言:加印稿酬。”大家中午围在一张大圆桌上吃饭的时候,我收到一条来自银行的短信通知。
“阿俊,你帮我看看这条是不是诈骗信息?”我把手机顺手递给一旁的导游阿俊。
“阿姨,这是正式的银行短信通知,不是诈骗,我看上面的备注是稿酬,你们家里有人出书了是吗?”阿俊很感兴趣地把手机屏幕上的稿酬二字指给我看。
“我女儿。”我语气淡淡地回答。
“您女儿可真了不起!您真优秀培养出一个作家女儿。”阿俊言语间把手机交还给我。
我低头又确认了一下手机屏幕上的文字内容,那上面确确实实写的是加印稿酬,我的银行余额也确实多了46400元,原来早上的那通电话竟不是骗局。
傍晚旅行社在海边为旅行团成员们举行了篝火晚会,大家手拉着手在音乐的伴奏下尽情地舞蹈,我一人独自坐在秋千上凝望天边的晚霞。
“阿姨,你不跳舞吗?”阿俊凑过来问我。
“我累了,你们跳吧。”我回身看了一眼欢声笑语的大家回绝阿俊。
我一生都在劳作身体很有力气,围着篝火甩甩胳膊踢踢腿这种事对我来说花费不了多少体力,我之所以不参与其中,是觉得我这把年纪还和小年轻们混在一起玩闹不够体面,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总是极其讲究体面。
我自从懂事开始父亲就教育我女孩子要端庄,我三四岁时候就在父母的教育下成熟得像是个大人。我一向对江江也是如此严格要求,只可惜我的女儿并没我这般自律。
43岁那年我正值壮年的丈夫因病去世,命运将我无情推进深渊又心软地伸手拉了我一把。丈夫去世后的第十三天,我发现自己的月事已经推迟了足足一个月。
镇上的老中医为我把脉,他对我说,恭喜,你怀孕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上天赋予了第二次生命,我失去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依靠,老天爷又给我的余生送来一个温暖念想。
大家说我肚子里的一定是男孩,孩子生出来后却是个女孩。我从前与丈夫商量过未来孩子的名字,丈夫说,如果生的是男孩就叫江大壮,寓意孩子可以茁壮成长。如果生的是女孩就叫做江来男,这样家中才会有希望再迎来一个男孩。
孩子出生后我仍旧让女儿叫了父亲给她取的名字——江来男,乳名江江。男字结尾的名字在我们小镇上实在很普遍,那时我们镇上家家户户都盼着能生下一个男孩,我丈夫说养儿能防老,女儿终究是外人。
江江的到来从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我的悲伤,我一边经营丈夫留下的食杂店一边照顾白白净净的女儿。那孩子从小眉眼里就含着一抹淡淡的忧郁,仿佛她上辈子经历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邻家阿婆因此对女儿格外疼爱。
那天得知丈夫去世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当时我处于一种近似麻木的状态,我本以为我是个冷血且无情的女人,可时光轮转岁月变迁,我才发现失去亲人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我因从小到大生活得过于隐忍,惯性地在丈夫发生死亡之时无声地吞咽了那些苦涩。我本以为那些疼痛会在岁月中消解,现实却并非如此。
我不知从何时起沦为一个极为粗暴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