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暖春,松河村水田倒映天光山色,像极了一块块摔碎的玻璃。
六爷在学堂给幼儿启蒙,除了自己村里的小孩,也收了小芒村的三个孩子,教的还是二百年前的那部《军规》。
“口音。”
在他的引领下,童子们跟读:“口!音!”
六爷:“幺饿伞肆伍,溜切巴酒拾。”
小孩:“幺饿伞肆伍!溜切巴酒拾!”
苍老古松上,一群羽翼渐丰的麻雀在针丛里飞舞鸣戏。
下地的陈二叔和兄弟路过学堂,笑侃:“这一家伙直接把隔壁村小孩的口音给定型了,以后官话可怎么学?”
陈大叔:“哈哈哈哈哈!倒是能在军营里聊得开,我们在维州打仗那几年,就没听过官话,还是孟帅整编的那套。好些人从军后先学军话,我们村直接混日子。”
陈二叔撞撞他哥的肩:“哥,要是当时你们冒尖了,现在指不定是个小将军呢。”
“老里正和六爷交代过了,不许我们出头,混个不上不下最好。重要的是,大家都能平安回来。”陈大叔一想到维州战场,就少了一半神采,“反正我是不愿再去了,在这山里平平淡淡过一辈子才是最好的。莆哥和伯河还是年轻,对战场仍然充满向往。”
陈二叔往自家山腰看去,语气里藏不住的埋怨:“小一辈的想法,跟我们不同了。我们小的时候,爹娘还不让出村呢?现在呢?孟菖去了帝都天工营学手艺。孟嚣才十岁,能跑去常春县当一个小官了,一说挣功劳就往湖州跑,也不怕把命搭进去。里正也是,拦不住就加入,怎么当姐姐的……”
他哥打断他:“好了好了,今天太阳真大,走,给田里放水去。”
“是这块田吗?”
不知何时走到他们两个身后的乔寥回答:“是,今年轮种青麻的地在松脂房。”
松脂房是过山车终点站,每年夏至冬至收集松脂时卸货的小屋。
“乔书令,早啊。”陈二叔脱了鞋,挽裤腿,准备下地,“今天村里有什么大事没?”
去年耕种收获,乔寥帮了许多忙,他们早已经把乔寥和自家孩子一样看待了,时不时会逗逗她。
乔寥也习惯了:“有,天气很好。”
“哈哈哈哈哈!这倒确实。”
“二叔,”乔寥吞吞吐吐地,道出她的困扰,“湖州很危险吗?”
陈大叔:“危险不危险,看地方,也看人,还要看时机。”
乔寥盘根问底:“敢问怎么看?我们也不知道孟知尧他们会在哪里?”
“最危险的当是交战地,先锋战士。”陈大叔分析道,“孟嚣才十岁,去湖州肯定不是和人正面交锋的,相对来说会安全些。”
“但是我们也不知道她的任务,如果……是潜入湖州南陈国境去当探子,被抓了基本上是死。”
乔寥报以侥幸:“她只是个孩子,怎么可能做得了探子?”
陈大叔:“有孩子的,我知道最小的探子是八岁。可惜他死了。”
“……这么危险,你们还让她去?”乔寥心里想的是,小孩去就算了,连带着孟知尧也得陪着。
陈大娘挑着装农具的箩筐走下田埂:“一百年前的拦不住,现在的也不用强拦。”
乔寥跟着陈大娘往田间走:“一百年前?一百年前是什么?”
陈大娘说:“一百年前,孟家军分为两支,一支留在山里;另一支征战沙场,可惜押错了宝,全军覆没。”
“他们押了谁?”乔寥心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走在田间地头,听种地的农妇说出一段她曾经翻阅过的历史。
陈大娘借田里浑了泥的水洗手,水中倒映着模糊的人影:“包保圣,全死沙漠里了。”
“我在书里看到过,包保圣后来都统一北方了!”乔寥豪情万丈地说起来,“后来我瞿家将他包氏王朝拦腰斩断,入主陈地——”
说到后面,乔寥收回了激情,仰望远处摩天山峦:“原来,另一支孟家军投靠了包保圣,还死在了沙漠里。可是,我在书里,好像都没看到过孟家军。”
陈大娘望天,想了想:“那就要问你们的史官了……”
“史官,好像是翰林院的。”乔寥畅想了一下,回到最初的问题上面,“我还是担心孟知尧。”
田里传来一阵轻笑,陈大娘抬起头来:“你呀,锦衣玉食地长大,不知道人间多的是短命人。活着,看造化。她今年二十岁,是名将孤女,是一村里正,能结交天子,能出入宫掖,得百里名望,得京畿工匠敬重,早已不枉此生了。”
乔寥不懂,她们如何能将生死看得这样淡。
日升月沉,三日已至。
松河的水默默往西流去,翰林院里的三份文章也一同送进了宫里。
“太华丽了,她看不懂。”瞿万里摇摇头,否掉了那一篇长长的赋。
又拿起几篇诗歌,有律诗有绝句,有五言有七言,有乐府诗,也有诗经体。
瞿万里继续摇头:“还是差了点什么,过于晦涩。”
最后是王云扶的文章,“爱卿写得很好,就是太直白了……”瞿万里看完那一纸添油加醋的感情都有些羞涩,半个字都不敢送出去,于是挑挑拣拣,没收获一篇满意的代笔。
就在三人犯难时,没想到小皇帝放过了他们:“就这样了吧,三位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都说:“微臣办事不力,不敢要赏赐。”
“有用有用,”瞿万里十分大气,“三位爱卿下去想想,随时都可以找我兑现。”
送走翰林院的大佬,瞿万里换了一身常服:“晓春,随我私访许府。”
晓春:“是,陛下。”
自从收到文豪们的佳作之后,瞿万里想出了新的思路,给现代人的信,那还得找现代的大手子!
朱阿姨年节后基本没有出门,缩在屋里吃喝玩乐,和远在昌州喝风吃土的对象写写情书。
听说天子微服私访,她让人去备茶,自己则又多添了一件长袄,才走出寝室,到客厅来。
一进门,朱阿姨就感觉有条雪橇犬在边跳边叫:
“太太!救救!”
……
维州和京兆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光,没有层叠的高山,除了丘陵,都是大片大片的耕地。
河岸的山坡上有黑白两种树干,陈伯河远眺:“这些就是两仪树?”
孟知尧被他说的话吸引过去,那片树林已经过去,越来越远:“应该就是了。”
辗转来到维湖交界的王竹军营,囤据的地盘已经发展成了军事重镇的规模。
军中有人前来接应,轮到孟嚣四人,他们看向孟知尧:“孟嚣大人?”
孟嚣腮帮子一鼓,连忙踮脚尖,高举右臂:“我!”
“啊?!”他们赶紧核对信息,“孟,孟……”
“这是我的令牌!”孟嚣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们是我的兄长和姐姐。”
和那些偷渡的湖州人不一样,这些经过选调的官员回到帝都后,大多前途无量,军中接应的人不敢冒犯:“失误失误……”
到了军营里,孟嚣和她的同僚要去见王竹将军。
作为随行家属,三兄妹被带到了下榻的营区里。
“莆哥?”
一个士兵不敢相认,半犹豫地站在不远处,朝他们看过来。
见孟莆反应,立刻冲过来,搂住他脖子,放声大笑地挂在他身上:“哈哈哈哈哈!莆哥!!真的是你!!!”
“扈江,你现在怎么样?”孟莆也很激动,眼眶湿润。
扈江给他往旁边看得见的一个高架投石车的方位指过去:“那是兵工营,全靠当年你教我的本事,现在我正跟着一位厉害的大师做砲车维护。”
孟莆为他高兴:“太好了!这两位是我的兄妹,陈伯河大哥以前是齐风营的(扈江:喔!),这是孟知尧妹妹,她在京畿地——”
他们看向孟知尧,便发现这位沉稳的妹妹正仰头看砲车看得入迷。
“哈哈哈!她也是一位厉害的工匠,”孟莆对她具体多厉害并不了解,又说孟嚣,“还有一位小妹叫孟嚣,她正在参见王竹大将军。”
扈江更崇拜了:“莆哥,你家真是人才辈出啊!”
营地里热热闹闹,大家都在安置,也有人开始串门。
孟知尧还在远远研究那台砲车露出来的结构,主架横木用铁皮包裹,杠杆长端高高翘起,悬挂重物的一端是坠在地面,看不见的。
可惜她的金手指不是移动的书库,出门在外,只带了自信的脑子,工具书都在家里。
兵工营离得那么近,不知道能不能过去看一眼。
“哎?这个箱子倒是灵巧。”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冒出来,孟知尧自信转身,不用想了,天塌下来说的也只能是她的万向轮行李箱。
围着行李箱打量的人下巴留有一段短须,他个子不高,统一尺寸的外衣不合身,袖子挽了一截,露出里面的灰色束袖。
“啊!这是我妹妹的箱子。”孟莆在和那个身材矮小的青年男子说。
孟知尧看他眼神太热烈了,赶紧走上来,把手搭在行李箱手把上,宣示主权:“我的。”
那男子还不够孟知尧的身高,差了一两块豆腐的厚度。
见主人来,拱手自称:“在下兵工营苟万先,不知道姑娘的箱子,能不能卖?”
“可以,”孟知尧十分爽快,“但是不卖钱。”
苟万先微笑:“姑娘想要什么?”
孟知尧毫不客气,抬手指向身后那一架砲车:“我要那个。”
这附近来来往往,没人注意这里。
苟万先往扈江那里看去,“呃……”又看向孟知尧,“这个我们做不了主。”
孟知尧把手揣到兜里:“不急。”
闲聊的时间不多,苟万先和扈江先告辞,去了兵工营里。
“师父,您不会真的在考虑吧?”扈江替他着急,“这些可都是军事机密。”
苟万先纠结道:“我们的战车如果有那样的轮子,方向调整灵活度会变得很高!我观她面相,不出意外是个同行。”
“!!”扈江觉得好神奇,“师父!孟姑娘确实是工匠,您这都看得出来……”
兵工营的景色线条要粗犷得多,大型的投石机、战车、攻城器械,无一不是庞然大物。
苟万先站在它们面前,不到车轮一半高:“如果那个箱子出自她手,那我就去向大将军要人。”
扈江待不住:“我这就去打听!”
作为随行家属,他们只能待在军营里,在划定的地盘上活动,周边军营很多,有操练的校场、马场、靶场,还有擂台和后厨。
兵工营又脏又看不懂,面积大总看不见人,没有热闹,是最不被关注的。
一间军舍可以住下两到四人,孟知尧和孟嚣一屋,孟莆和陈伯河一屋,两屋并做一间,中间是共用的生活区。
孟莆坐在共用的方桌前,问屋里躺在床上的孟知尧:“尧尧,你是想进兵工营转转吗?”
屋里,孟知尧答:“想,我还没见过砲车。”
“你要是想去,肯定很容易的。”孟莆推测,“反正天工营和火器营都去过了,王将军一定听说过你的。”
说曹操曹操到,扈江立马找上门来:“莆哥!知尧妹妹在不在?大将军有请!”
“在。”孟知尧迅速起身,自信出门,“现在就走?”
扈江点头:“对!现在就走。”
孟知尧(敷衍CP):我送你。
孟知尧(看到砲车):你与我不期而遇的邂逅,是跨越时空的浪漫,让我走近你,触摸你,了解你。我所有的经历,都是为了获得在你身上纹下我姓名的资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前线!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