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心中的执念,常映雪再次踏上了宁城的土地。
眼前的一切变得熟悉又陌生,从前的童家巷还在,只是那栋别墅早就换了主人。
大门上挂着孙公馆的牌子,常映雪按响门铃,看门的听差一问三不知,她才问了几句而已,对方便不再理她。
常映雪顿觉心中一片凄凉,强忍住想要涌出的泪水,默默离开。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一时间,常映雪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
除了梁昱舟以外,她最牵挂的便是外婆,可当常映雪站在舅舅一家原先的住处跟前时,却发现,这个曾经挤满了苦难人群的贫民区,早就因为战乱和轰炸,被夷为平地,到处搭得都是简易的窝棚,唯独不见舅舅一家的影子。
常映雪的心情跌落谷底,十分不甘心地想要转身离开,却瞥见了一旁窝棚里蜷缩的身影。
她试探着上前唤道,“王大娘?”
那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大娘抬起头来,看了好一会儿才应道,“你是小雪吧?”
“是啊,大娘,我是小雪。”
常映雪难掩心中的兴奋,这位王大娘以前和外婆是邻居,两人之前还经常一起去山上挖野菜,关系十分要好。
“哎呀,姑娘,快让我来看看你,怎么变样了,比原来更水灵了。”
王大娘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拉着常映雪的手仔细打量着。
“大娘,你知道我外婆和舅舅一家去哪儿了吗?”
“哎,说来话长,那年开战的时候,炸弹一个接一个地掉下来,你舅舅家的房子被炸平了,一家人都没了,还是我家儿子帮着收殓的,那时候死人多,都被拉到西郊的乱坟岗埋了。”
王大娘说着伤心起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
“不过你外婆那天刚好和我一起出去河边洗菜,我们俩算是捡回一条命。”
这句话让常映雪原本下沉的心一下子又燃起了希望。
“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命好,后来有人把她接走了,我一直以为是你把她接走的,难道不是吗?”
“是谁接走她的,大概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常映雪心头一紧,急忙追问道。
“就是开战那年快入冬的时候,那几天一直下大雨,我们就躲在这个茅草棚子里,缺吃少穿的,当时我就想,可能再冷一点,再下点雪,我们就得冻死了,结果后来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就把你外婆接走了,还给我们发了好多棉衣用来过冬。”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些人的名字,还有把我外婆接去哪里了?是不是有一个姓梁的?”
“这我倒是不知道,我没听他们跟你外婆是怎么说的,就知道她是被接去玛丽医院治眼睛了。”
常映雪与王大妈又寒暄了几句,临走时还留了些钱给她,趁着天色还早,便赶去了玛丽医院。
三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又逢战乱,常映雪觉得再能打听到外婆下落的可能性不大了,却在医院门口遇见了一群刚好下班的护工。
“小雪,是你吗?”
常映雪心事重重地低头赶路,听见有人叫她,猛然抬头一看,“红苏,真的是你?”
姐妹二人在医院门口相拥而泣,许久才分开。
“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留学,都不告诉我?”
谢红苏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掏出手帕,帮常映雪擦着眼泪。
“说来话长,我临时有事去了江城,可没走多久就开战了,这一别就是三年,还能见到你,真好。”
“是啊,还能活着就好。”
谢红苏当年计划考中学,然后追随常映雪的脚步出去留学,没想到一场战争,打破了多有的计划。
她见到了战争的残酷,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毅然决然地去做了一名战地护士,战争结束后才又回到宁城,在玛丽医院上班也才几个月的时间。
常映雪简短地说明了来意,谢红苏一听,当即决定帮忙。
两人很幸运地在档案室里翻到了外婆当年的入院和出院记录,入院时的签字人是梁昱舟,可几个月后出院时,签字人却变成了郑耀坤。
常映雪的手指轻轻抚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原来,在她离开以后,梁昱舟还一直在默默地保护自己的家人,这是不是说明,他还一直在等她回来?
“你还好吗?”谢红苏察觉到她的异样,轻声问道。
常映雪笑了笑,“我没事,多亏了你,不然我也不能这么顺利地查到外婆出院以后的去向。”
两人从档案室出来,谢红苏继续问道,“你和梁先生……”
“我们走散了,这次回来,我就是来找他的,你有关于他的消息吗?”
谢红苏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时候他刚刚接手整个梁家,一时间风光无两,经常晚上去我那里应酬,每次都是众星捧月。他知道我与你的关系,所以每次去了都会叫我陪着,也不让我喝酒,却给我给多钞票。我经常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周围很热闹,而他坐在那群人中间,虽然也陪他们说笑,但就是看着孤独又落寞,仿佛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快乐。”
听到这些,常映雪拿着包袋的手紧紧地攥着手柄,手心溢满了冷汗。
“那时,我才意识到,你很可能已经离开他了。我虽然比你小好几岁,但是同为女人,那种第六感应该还是很准的,梁先生心里始终是有你的,不然他也不会把外婆接过来做手术。”
常映雪依旧沉默,可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波涛。
“再后来,没多久就开战了,我不愿陪那些东洋人喝酒,看他们坏事做尽,我只想上战场去,早点把他们赶出去。就这样,我成了一名战地护士,本以为不可能活着回来的,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真的很满足了。”
后来,两人一起去了梁家大宅,早已物是人非,那里曾被东洋人占据,如今成为了一所学堂。
“我也是回了宁城以后,才听说的,梁先生因为拒绝与那些人同流合污,所以被强占了家产,当时仓库里有一批准备送去前线的物资,他为了不被东洋人抢走,带着一帮兄弟,冲破了层层封锁,抢夺出一批物资,最后剩下的被他一把火全烧了。”
谢红苏小心翼翼地说着,讲到关键之处,不禁停下来看了看常映雪的反应。
“看来是我的错,我错怪了他,我不够信任他。”常映雪喃喃自语。
“好在还有一个当时外婆被接走以后去向哪里的地址……”
谢红苏试图安慰她,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此刻,好像一切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
常映雪心里明白,那个地址就在城郊,梁昱舟在哪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当年他既然会选择用那么惨烈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立场,那么,必定是会被那些东洋人恨之入骨的,留在宁城,他只会没命。
常映雪心事重重地与谢红苏吃了顿饭,便早早地回了旅店休息,可她又怎么能睡得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起来了,按照昨天记下来的地址,找到了城郊那处小院。
她轻轻地叩响了院门,来开门的竟然是个怀抱奶娃娃的年轻女人。
那女人看她的目光怯生生的,问了句,“你找谁?”
常映雪愣住了,是啊,她要找谁?
为了保险,她没有说出梁昱舟的名字。
“请问郑耀坤是住在这儿吗?”
“那你等等。”
那女人转过身去,喊道,“孩子他爸,有位小姐要找你。”
从屋里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往外走。
见到门口的贺念清时,激动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小玉,你带孩子先进屋,我与这位小姐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
常映雪以为自己是足够幸运,才没费什么周折就遇见了郑耀坤,可与他交谈之后,竟发现,这一切也都与梁昱舟有关。
“是大哥交代我的,让我一定要留在宁城,他说你会回来的,总要有个人在这等你。”
一谈起这些,郑耀坤便神情凝重,拿起香烟,询问道,“你不介意吧?”
常映雪摇了摇头,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他……”
话到嘴边,竟没了勇气说出口。
“我也不知道大哥去了哪里。你离开的那年冬天,东洋人步步紧逼,大哥与他们周旋了很久,用尽了各种招数,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但他一个人又怎么能与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抗衡,他可能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便让我去江城找你。那时候我们只知道你很可能去了江城,但不知道具体关于你的去向。我在江城苦苦找了差不过一个月,甚至已经找到了你的住处,但是已经人去屋空了,我问了旁边的邻居,她说你跟一个男人走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郑耀坤深吸了一口烟,眉头锁得更紧了。
常映雪不禁感叹造化弄人,那年冬天十分寒冷,加之她才到江城有很多地方还不适应,最重要的是,她一直在忧虑与梁昱舟的事,一下子便病倒了,得了很严重的肺病,日日高烧不退,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再拖下去就要没命了。
李逸尘实在看不下去,便带她去了潜州治病,那里有一位德国医生是他的好友,经过差不多大半年的治疗和修养,在第二年的夏天,常映雪的身体才渐渐恢复,之后回到江城,开始在学校里教书。
那时候,由于战争,宁城如同孤岛一般,不管是交通还是通信 ,都与外界中断,想要再与梁昱舟取得联系,比登天还难。
也就是在回到江城的那个夏天,常映雪才得到了半年前的消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梁昱舟很可能已经随那一场大火,连带着他们的感情一起灰飞烟灭。
听常映雪讲完当年发生的事情,郑耀坤将烟蒂狠狠地按熄在烟灰缸里。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那年我是在回宁城的路上得到大哥和东洋人激战,最后放火烧了仓库的消息的。本来我在路上还一直在担心,到底该怎么跟他交差,我总不能讲你和其他人离开江城了,其实我内心里也并不相信你会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但是,我确实没能找到你。现在看来,是老天爷对你们太不公。大哥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总是替别人在着想,明明舍不得你离开,却不敢开口挽留。他总是想着等自己出人头地,把所有障碍都清除后再和你在一起,可谁能想到,造化弄人……”
“或许,大家都没有想到,一次分别就会是那么久,谁能想到那么快就打仗了呢。我大哥就是喜欢钻牛角尖,去南洋做他的闲散少爷多好,非要留在宁城,他执念太重了。”
“这不能怪他,谁能想到呢。”
常映雪喃喃自语道。
她强打精神,换了话题。
“你呢,这些年,你一直都在这儿?”
“是啊,大哥交代的嘛,我最听他的话了。其实,我启程去江城之前,他就交代我这些事了,那个时候,我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是已经做好了与那些东洋人同归于尽的准备了。只可惜,等我匆匆赶回宁城的时候,梁家的产业都已经被强占,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我根本不知道大哥到底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那时候的宁城风声鹤唳,所有人都生活在一种恐惧的笼罩之下,我也不敢暴露身份,只能靠自己暗中打听,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对不起,常小姐,我没能保护好他,也没能找到你,我可真没用。”
郑耀坤将自己的头埋在两手之间,陷入了苦痛的回忆之中。
“不怪你,身处乱世,谁还没有身不由已呢。”常映雪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还要感谢你,帮我照顾了外婆。”
郑耀坤抬起头来,“光顾着跟你讲大哥的事情了,都忘了外婆。抱歉,大哥让我们去找她的时候,老人家的房子被炸毁了,你舅舅一家都在轰炸中丧生了,我们把外婆送去医治了眼睛,我从江城回来以后,就把她接到了这处院子里,这里是大哥早就买下的,他一直计划着将你外婆接出来,这里足够安静,他想让老人家在这养老。可是,她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刚过完年,还没开春,老人家就走了。”
“她走的很安详,没什么痛苦,有一天早上,我叫她起床,发现她就这么睡着了,可她明明在前一天还跟我讲,现在眼睛能看见了,她一定要去看湖边的迎春花呢……”
常映雪就这么听着,泪水不知在何时,早已流过了脸颊。
“我把老人家安葬在离这边不远的墓园里,改天带你去看她。”
说着说着,郑耀坤也红了眼眶,“那时候,我只能骗老人家,说你和大哥一起出远门做生意去了,她还一直都在盼着你们回来呢。”
“谢谢你。”
“你可别谢我,这些都是大哥让我做的。”
说着,郑耀坤起身去了里屋,不一会儿拿出来一个蓝丝绒锦盒。
“这是大哥让我交给你的。我去江城的前几天,他总是时不时地跟我交代几句,我当时真的是该死,不仅没察觉出什么,竟然还跟他说笑,说他多愁善感,让他自己拿着,当时候亲自交给你。”
常映雪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个锦盒,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郑耀坤的车上下来,回到旅店的房间里的了。
好像一切都是机械性地,任由身体运作,她的思绪已经被他带走了。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封信,常映雪的手微微颤抖着,展开信纸,纸张有些发黄,但上面的字体却是苍劲有力的,带着他特有的桀骜。
“小雪,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我想你一旦看到,说明我已不在人世了。
那夜河边一别,我竟又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这一年,我想尽一切办法到处找你,可惜,上天并没有对我眷顾,最终,我也没能再找到你。
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过得是否幸福?
真的很后悔,有些话没有早点对你讲,但现在我竟有些释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大概我们终究还是不能走到一起的吧。
你还记得十年前你生日那天,蛋糕房墙根儿下蹲着的那个小男孩吗?那就是我啊。
很奇妙是不是,过了那么久,我想你一定不记得了,没关系,其实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就在感叹命运的奇妙。那时还不太确定是不是当年的你,因为十年过去了,我们的变化都很大,但当我看到你的白玉兰刺绣时,我可以确定我找到了十年前的小公主。
我只想一心对你好,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爱,从最开始,只是想报答你当年对我的帮助,到后来,我竟发现,我是爱上了你。
现在,我只怨自己总是口是心非,明明那么在乎你,却还是装作大度,要放开你的手。
总以为我们分开不会太久就会再见,我相信我们感情的坚定,可却忘了,身处乱世,是很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我连自己都没办法保护,现在想想,放手让你离开,好像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我现在也终于相信,原来我真的是一个不被命运眷顾的人,从小到大,我爱的和爱我的,终究都会被夺走。
明天我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就此别过,也没办法说再见了,那就道一句,珍重吧。
梁昱舟”
信纸翩翩然落在地上,盒子里那块粉红色手帕上的白玉兰花开的正好。
很多话,他们都选择先不讲,却不知,在这似水的流年里,命运随风飘摇,模糊了曾经年少的脸庞。
再回首时,时光迟暮,人已不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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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愿放手》文案
“如果失约在这生,无需相见在某年”
……
大雨滂沱,一身狼狈的林季珊遇到了四年未见的乐礼杰。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他。
四年前是,四年后也是。
这一次,乐礼杰决定不再放手,可她却有了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
四年前,是他不辞而别,四年后,林季珊也有样学样。
这一次,她跑到哪儿,乐礼杰就追到哪儿。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她闪躲的真相,那是他不能承受的痛。
……
四年前:小镇姑娘×叛逆学长
四年后:卑微社畜×痴心投资人
……
文名出自陈慧琳的歌曲《谁愿放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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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番外三 暮春(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