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山上少有人迹,虽是个观赏夕景的好地方,但离最近的怀州也有百多里的路,山中多有毒虫出没,要为看个黄昏时景而去,入夜前定是赶不回城里的,留宿山间对常人而言危险重重,而怀州城外就近的几座山也可供人观得佳景,故此城中有这闲情的人一般是不会去那里的。
此刻的夕山,火色的霞光下,有一人舞剑于山顶,身姿好似飞叶刀,轻巧而不失锐利。逆着光望去,这样的场景就像是民间的影子戏。
在霞光燃尽前,封明竹赶到了这里,在自己生活多年的几间房屋周围找了一圈后,他登上一处高地,举目四望瞧见了这道人影,没多看两眼就往那山头奔去。
跑到尚余百步之距时,他大喊了一声:“师姐!”
那头的人听到这一声叫喊,立马转过头持剑飞身而来。封明竹一看她这反应,当即又喊道:“急事!”
锋利的剑尖在他鼻前一拳远的位置被收回,来人将剑背到身后,问他:“有多急?竟让你连我一剑都不肯接。”
“十万火急!师兄他出事了,恐有性命之忧。”他答。
池青闻言面色不悦,又问:“你的哪个师兄?”
封明竹想也没想就说:“你师弟。”
“他人在哪?什么人要害他?把你现在知道的都说给我听,我们边下山边说。”
等两人回到师门居所,池青已经把事情的经过都问清楚了,包括她的两位师弟可借闲音符传话,林家的两位长辈都不在家,以及封明竹给郭兆留了雁石的事。
“师傅还在闭关吗?”封明竹问。
“是,我在这里待了大半年了,也没见他传出过半句话说何时能出关。”池青答。
“那我们还能去找谁?”他又问。
“别找了,只这么几天的时间估计就能生出不少变故来,我们直接去找你师兄。”
“可我们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对此,池青轻蔑地笑了一声说:“能想出这等弯弯绕绕的法子来对付林致桓他一个人的,能是多了不得的家伙。只凭我们三人联手,我看也是足够了的。再说如有什么意外,还有师傅留给我们的保命符,结果坏不到哪去。”
听她这么一解释,封明竹定下了心,接话道:“师姐说的是,幸亏还有你在,那我们现在就下山出发吧。”
“为何要下山?”池青怪道。
“从明幻宫借来的逐日马我留在山下了,骑上它们能跑得快些。”封明竹老实答了话。
看得出自家的这个小师弟受此事影响颇深,又奔劳多日,脑子都快糊涂了,她不由无奈地笑笑说:“再快的马哪有天上的飞鸟快,你是忘了师傅他老人家养了只什么玩意儿了吧?”
经此提醒,封明竹才一拍脑袋说:“对啊!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之后两人到了自家师傅万长天的住处,老远就看到一只身形圆润、浑身长着棕灰羽毛的鸟单脚站在屋檐上。此鸟一见有人来便张口吐露人言说道:“小东西!小东西!两个小东西!”
两个人都见怪不怪了,封明竹乐呵呵地说:“大东西,我们来找你帮个忙。”
“不忙不忙,但不帮忙。”
封明竹听完更乐了,又说:“包管你一个月的食物也不帮?”
这鸟看着与随处可见的麻雀差不了多少,可实际上却是赫赫有名的婴鸠。它现在的模样只是化形,成年后的本体通身雪白,头尾身长十数丈,两翼展开时也有这般长,飞行的速度比不上苍鸾,但也不逊色多少。这种灵鸟天生能以声音为武器,只对选定的对象发出旁者听不见的啼鸣,致其神志混乱。
这只婴鸠有一个名字,叫做静岚。静岚因封明竹的话陷入了思考,不过没想多久就回话了,它答:“一个月不够,要一年。”
“你这也太黑心了吧。”
封明竹都觉得它是在狮子大开口,池青就更不想和它讨价还价,便插嘴说:“鸟东西,一个月的食物还是跟我打一架,你自己选。”
静岚在她手上吃过亏,听她语气不像在和自己闹着玩,即刻妥协了,回她:“一个月,要吃的。”
条件谈好了,静岚也不耽搁时间,往更高处飞去,周身渐起白雾,等大团的浓雾散了,它便露出洁白的真身,收起长翼重新降落在屋顶,待两人坐上背后,再次展开羽翼,直上云霄。
另一头,祁宁走了一条与林致桓当时选的一样的路。这条路上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个人影,两人启程的时间相隔不久,几日里又都是大好的晴天,脚步稍缓时,祁宁发现了些许疑似林致桓路过时留下的痕迹。这些细微的痕迹给了他信心,却也令他不禁想要更快地赶到那人的身边。
前面大半的路程都很顺遂,可在近武磐山的后半程的某一刻,祁宁忽然没了方向。确切地说,是能指引他找到林致桓的一样东西失效了。没了联系之时,他心里绷着的弦像被刀割了一下,几欲断裂。
好在继续顺着这条路,他很快发现了新的印迹。在平复下心绪后,他又仔细地感知了一番,意识到那种联系并非真的断了,而是像被什么生生隔绝开来了。他还能感觉得到,只是这种感觉时断时续且极其微弱。
在这样的状况下,祁宁又朝原定的方向前进了数百里。越到后面,情况就越糟糕,他无从确认那时的林致桓遭遇了什么,只能从那些更加难以被人发现的线索和曲折离奇的路线中窥探到一丝真相。
速度因此被拖慢了许多,但祁宁始终压着内心的翻涌沸腾,在尽一切所能地不错过任何一点能找到林致桓的线索。
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群山之中,林致桓藏身的这座山没有单独的名字,或许有人给它取过名,但他未见书中有过记载,所以只能按自己已知的来判断,此处应该在周越两国边境,西夷山以东的一处地界上。
他不便再带着马与自己同行,那会暴露行踪,浪费隐息符。沈祎言给的符咒总比一般修士能做出来的要好,极可能不是出自她师傅之手,就是由勾月岛上别的能人所画,这里面也包括她自己。听她说,此符不仅能隐去他的气息身形以及他周身的灵力,甚至还能阻隔别人放在他身上用于追踪的符咒宝器之力,效力可维持一月之久。而灵犀石是否也包括在内,他并没有问,是与否对他来讲,没有什么区别。
多番思虑后,林致桓找了一个狭小的山洞躲了起来,洞穴十分隐蔽,里头全是碎石泥渣,连野草都见不到几根。据他先前的感受,盯上他的应是附近的生灵,有人能在身未亲临的前提下借这些无处不在的眼睛观察他。他不确定那个人最多能做到什么程度,为了不让暗处的不明之物发现并将他的位置泄漏出去,他只能尽量躲在没有活物的地方。
进洞前留下的所有他能注意到的痕迹都被他清除了,进洞后他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石缝泥隙间必定会有爬动的虫豸,但他不可能把那些都清理干净。无聊时,他拔光了本就没几根的野草,用它们来逗弄那些奇形怪状的虫子。记忆中,六岁后他就没再干过这种事了,想到这,他被自己现下的举动逗得笑了起来。
熬了快有两天,林致桓总算收到了封明竹传给他的消息。知道家中父母平安,有人正赶来助他,他可算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仍漂浮不定着,灵犀石一点变化都没有,握在手里冰冷冷的。
初时他不清楚自己更希望看到哪种情况,那个人是醒了不肯接受还是依旧睡着。后来他的期望一步步向前者滑去,不过还没到完全倾向于一边的地步,他有私心拉扯着,使之保持着倾斜的平衡。
收到消息并在心里盘算后,林致桓决定还是继续留在原地,有隐息符相护,运气好些,他能撑到师姐师弟到来。至今无法准确估出对方实战的能耐,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冒险转移阵地,能拖一天是一天,只要不在毫无察觉之时被人围困于此就行。
然而到了当日的后半夜,他于闭眼盘坐间忽闻窸窣声响,一睁眼凭着修行者极好的目力,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条匍匐着的长蛇。就在下一刻,他出手将其断成了两截。看着两截蛇身仍扭曲挥舞着的样子,尤其是那双蛇眼,泛着幽光紧盯着杀了自己的人,他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一刻也没犹豫便起身离开了此地。
“又让他跑了。”
“最后一次了,他跑不掉的。”
迟来了两刻的金羿对这一结果显然不大满意,皆空山人却不以为意,觉得这小子本事不见得有多大,耐心倒少,但他对训诫晚辈的事没有兴趣,也就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暮色深重,山林间更是黑的让人找不清路,林致桓的目力还没修炼得能与白日无异,他自知这回大概是逃不过了,只能尽力再拖延一阵。
双方相见于一片空旷的高地,百步之外是百丈深的峡谷。难为林致桓在对方紧追不舍下翻过数座山岭,找到了这里。没记错的话,这座峡谷名为雅坞,是大周境内的一处名胜。
终于见到了人,金羿的眼神都比之前亮了不少,他对皆空山人说:“前辈还记得最初的承诺吧?”
“记得,你也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皆空山人和他不同,他不在乎林致桓的死活,此刻他的脸上有种总算把事情应付完了的解脱感。
他二人之间有过约定,见到人后皆空山人不会立刻出手,会由金羿和林致桓单独过招。上回没做成的事这次他不会错过,他想尽兴地试一试对方的元隐剑法,用自身所学的太元剑法,与其一较高下。
虽是答应了这个要求,皆空山人也没想一直等这两人到决出胜负为止,如他觉得有必要时,他会动手打断两人,尽早了事。
金羿未报上自己的姓名,直接就对林致桓说:“想活命就用出你毕生所学,否则伤了,或是一命呜呼了,可都怪不得别人。”
林致桓不在意他一脸的得意之色,手握出鞘的长剑,语气如常道:“你二人为何算计于我,现在的我不知,但我总会知道的,在你们死之前。”
在金羿看来,这人真是大言不惭。他轻蔑一笑,接着就持剑向人攻去。刚出手时,金羿没有使出全力,留了三四分的余地,他想以此把人打败,证明自己的剑术更胜一筹。林致桓出于试探,也留了余地,用的还是沧澜剑法。
交手数回后,金羿不满他此举,试图逼他改换剑法,便于双方拉开距离时说道:“你师傅教你的元隐剑,就这么拿不出手吗?畏畏缩缩的,有辱师门。你就当这是场比试,让你我的剑法光明正大地比个高下,如此方能不辱没了剑法的名声。”
林致桓可不吃他这套说辞,没过几招他就认出了这人是间接害了祁宁的罪魁之一,如今再听他一番看似有理的话,心中更是不屑,面色微沉道:“你设陷阱在先,说的话再怎么好听都与事实相悖。真要按你说的,倘若我赢了,你与另外那位就该收手了,你们能做到吗?”
“那就要等你真的赢了再说。”金羿答。
“元清门的掌门就是这样教导你的?你要这么说,那我接下来怎么对付你,用什么剑法,全由我定,你说什么都当不得真,我不会听。”
眼见用话刺激人是没有用了,金羿也就不想多说下去,冷喝一声“那位岂是你这等无名小辈能妄加评议的?我看你还能撑多久”,便再次挥剑攻去。
一开始林致桓还只是想着尽力脱身就好,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后,现在的他已经放弃了原本的打算,他想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人杀了,哪怕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两人又交手了几回,金羿给他留的余地越来越少,他也不得不用出自认为练得更好的元隐剑。在一边看着的皆空山人本不关心剑道,但见这两人打得你死我活,招招狠厉的场面,一时间来了兴致,挑了个绝佳的位置,悠哉地当戏一样看了起来。
太元剑走的是极中正的路子,一招一式看着朴实,却对修习剑法之人的根基有很高的要求,包括修为和对剑法的领悟。
论修为,金羿与林致桓同在破障期,但入此境界早于他数十年,细究起来,是在他之上的。可问题在于,他用丹破境,又急于进入下一个境界,根基打得并不好,因而练剑时常会遇上各种问题。至于对剑法的领悟,他做的也不算很好,目前所学的大半招式他都只学会了形,却不得深意。
这两件事情归根结底都得靠个人,就算宗洵有心手把手地教,也不见得能帮上多大忙。何况他身为一方名门大派的掌门,要务缠身,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教导徒弟。再直白些说,宗洵从不认为自己有必要教太多,他名下的徒弟能学到什么地步,要看人各自的本事。
金羿心里是清楚这些的,所以就算遇上难解的疑问,他也很少去请教师傅,全靠自己硬着头皮去解决,实在解不了的就马马虎虎地避开了。
然而即便金羿的剑术没有强悍到令人无法招架,但此刻两人对上,林致桓想要正面接他的招,仍是感到有些吃力。为此,他常要取巧,能化去的剑招便尽力化去,难以应付的便设法避开。凭着这番机敏,他让金羿愣是好半天都没能真正地伤到自己。这等境况下,金羿逐渐失了耐心,下手时变得毫无保留。
这样做之后,林致桓显见的有了颓势,金羿也因此下手更重,将人伤了几处,见了血。不过没多久,皆空山人终止了沉默,预备亲自动手了结局面。金羿不大情愿,再过不了多久他就能独自战胜对手了,便问他为何要插手。
“有人来了。”只这么一句,就让金羿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他的决定。
他们说话没故意藏着掖着,都让林致桓听了去,他想自己也是时候安排起来了。同样的,他也要将此事彻底了断,但绝对不会如对方所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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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八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