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闻疯了,他不肯见人,连自己的房门都不愿再出,整日整夜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不能死,在没有宗洵的允许下,他的生死由不得他。
起初,夏平溪会带着几个仆役每天强制喂他吃喝。后来,他厌恶了这样的方式,也慢慢接受了一些事,才转而主动去进食,但是依旧不肯出门见人。
他将房门臆想成了一道界线,只要跨出去,他就会受到惩罚。他受梦魇所困,许成荣在密室里的那张脸,成了他此生无法挥去的噩梦。
殷殊连等三人在缓过神后,日常生活照旧,但他与棠止,出于某种隐秘的默契,日渐疏离,几乎不再主动见面,即使遇上了也说不出半句话。
棠止有心想与谢颜兰也保持距离,可这个小孩在密室受了惊吓后,反而更加黏她了。除了睡觉这些事,谢颜兰就差要把自己绑在棠止身上了。
两人的住处相连,有时谢颜兰夜半惊醒,便会往棠止那跑。再怎么说,棠止也只是个十岁都不到的孩子,她心里也怕极了,本不想再照顾别人,可她见谢颜兰锲而不舍地来找自己,当她一有点不耐烦的意思这孩子就会识相地离远点的情景,她实在无法将人推开,最后还是接受了把她带在身边这件事。
夏平溪不一定是敌人,但也绝无可能是朋友,这成了三人没有说出口的共识。
一群孩童聚在院子里闲谈、玩闹的场景,终究是成了云烟。
近在咫尺的六个人,从此如隔山海。
一年多后的某一天,宗洵又一次来到这里。这次,他召集人来的地点不在密室,而在他第一天见到这些人的那间屋子。许成闻被人强制带了出来,三人此时见到的他,身形消瘦,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神采,又呆又怕的样子。
他们不知道这个男人又想做什么,反正总不会是什么好事。与上回不同的是,夏平溪这时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刘岸早早就对他透露过了一些事。
宗洵待人齐后,先问了一句:“你们当中有谁已经自行学会了吸纳灵气,可以使用灵力了?”
在场的人听后,屋内先是短暂地安静了下来,接着,殷殊连和棠止先后回答了他自己已有灵力之事。以许成闻当下的状态,宗洵自是没指望他能回应自己。
听了两人的答复,他说:“这趟没白来。刘岸,你的本事也该让我见见了。”
“定不负您所望。那么,您想从谁先开始?”刘岸回他。
宗洵用指尖在扶手上点了几下后,微扬了下头说:“就他吧。”
他指的是许成闻。
刘岸得了旨意来到许成闻身边,命夏平溪钳住他的双手,自己则手握一个掌心大小的瓷罐,从中夹出了一团让人一时辨不出是什么的东西。然后,刘岸费了点时间将那一团漆黑之物分解开,众人这才看清了,那原是两条缠抱在一起的,身形细长的百足虫。
不用多想,这一定又是种蛊虫。
许成闻立刻挣扎了起来,他即使神志异常,也能发自本心地抗拒眼前之物。就在夏平溪快要控制不住他的时候,宗洵又了无痕迹地出了手,令他顿时没了动静。
“等等!”
殷殊连忽然出声想要制止刘岸接下去的动作。刘岸先是看了一眼宗洵,见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便暂时停了手。
又看了看停滞在许成闻脸上那副惊恐至极的表情,殷殊连握紧拳头,对着宗洵跪了下去,说:“请您让我代替他!”
“代替他?你这话可不对,你们每个人都会轮到的事,怎么能说得上是替呢?”
“那就让我先来!”殷殊连又请求道。
宗洵没有再回他,而是看向棠止与谢颜兰二人后说:“那若是让那位年纪最小的先来,你也会说这句话吗?”
“我来替她!”棠止抢在殷殊连之前开了口。
“我还是会这么说。”殷殊连跟在她后面说。
“好,那我就让你们两个一起先来,本来我最想看的,也就是你们二人的反应。”
一说完,宗洵就在无形中束缚住了殷殊连和棠止的手脚,并迫使两人张了嘴。刘岸见机将手上夹着的一条蛊虫放进了离他更近的殷殊连的口中,随后加快动作又拿出一个瓷罐,同样分夹出了一条放入棠止的嘴里。
蛊虫一入口就顺着食道往两人的体内钻去。原先二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痛苦的感受,只有那蛊虫在爬入食道时产生的恶心不适感。
等了约有半刻钟后,两人先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到了丹田所在之处。宗洵在询问后得知了此事,紧跟着要求两人运起体内的灵力,他们不敢不从。
可没想到,就在两人灵力流转起来的同时,有一阵似要将人四肢百骸都绞碎的痛感从各自的丹田处传来。宗洵看准时机解了两人身上的禁制,紧随而来的,是这二人几乎要冲破屋顶的尖声惨叫,以及他们在地上翻滚不止的痛苦姿态。低头抬眼看了下宗洵,刘岸从他脸上读出了快意。
谢颜兰扑身上前,夏平溪无声倒退。
这场折磨没有持续太久,但于殷殊连和棠止而言,却有如过了一世。他们都清醒着熬到了结束,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双眼无神地倒在地上,脸侧的地面依稀可见水迹。
没有灵力在身的谢颜兰和许成闻,暂时免受了这样的痛苦。
据刘岸所言,此蛊名“扼蛊”,“扼”一字意为扼制,蛊为双生,其一入人丹田,可影响宿主修行,使之在修为上极难有进益。另一只如若在他人手上,则能借助二者的联系追查到宿主的下落,不论双方身在何处,相隔多远。
另外,体外的蛊虫一旦被杀死,体内的那只便会发作,致宿主于死地后破开肉身而出,再逐渐自我灭亡。
四人体内的扼蛊所对应的那几只双生蛊,当着在场者的面被宗洵收走了。完事后,他又是闲庭信步地走出了这间房屋,再顷刻间没了踪影。
天微亮,合庄的前院里有一人在舞剑。等一束金光越过山头,照进院子,刘岸准备出门了。路过这里时,舞剑的人还在,他没怎么在意。就在他径直走向大门时,一把剑从他鼻尖挥过,持剑的人拿捏得很准,连他一根汗毛都没伤着,而且这把剑是用木头削成的,粗糙得很,只能看出是把剑的模样。
类似的场景已经不止一次在这里上演,刘岸冷眼看着差点伤到自己的人,讥讽道:“还没玩厌这种把戏吗?既然有这精气神,晚些时候我回来了,你就多陪我试试那些蛊虫吧。”
他的话并没有吓到对方,对此,刘岸也没有感到恼火,说完就跟没事人似的出了门。
自从被种下扼蛊,殷殊连就将心思放在了学习剑术上。来来回回翻遍了所有的书,他勉强找到一些有关剑术的记录,没有像样的剑谱可供他参阅,他只能靠自己探索领悟。
数年来,他时常在院子里独自练习,遇到刘岸或是夏平溪路过时,会将两人误伤。早几年这么做的时候,他确实因技艺不精打到过人,但从未真正伤到谁。夏平溪后来读懂了他的意图,就开始有意避着他走,结果人还不依不饶地把剑舞到他面前。久而久之,他被闹没了脾气,也懒得再避。而且之后,他发现殷殊连剑术见长,已经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就再也没被打到了。
不同于夏平溪的避让态度,刘岸可不会惯着殷殊连,每每被他用这种方式吓唬后,他就会在接下来连着数日给殷殊连找不痛快,就是手段单一了点,基本只会在他身上试蛊虫。次数多了,除了要忍受各种疼痛外,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殷殊连早就看明白了,没有宗洵的授意,刘岸根本不敢杀他。何况他自己心里也很有分寸,不会太频繁地对刘岸做这种事,短则相隔数月,长则一年多,让人看不出规律,只会觉得他是纯粹在看心情行事。
几年来,他和棠止、谢颜兰二人的关系已经非常淡薄了,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差不多到了相见不相识的地步。
入夜后,殷殊连在屋内打坐,全神贯注地汇聚周身稀薄的灵气。吐纳间,灵气通过七窍入体,却没顺着他身上的经脉流转集于下丹田,而是直接流向上丹田,再被化作灵力归他所有。在此期间,沉眠于下丹田的扼蛊不曾被惊动半分。
常人修行的路子都是要让外界的灵气流经体内各路经脉,最后于下丹田处将其转化为自身的灵力,如此才能达到锻体和提升修为的目的。
有扼蛊作祟,殷殊连在前期的次次修炼中皆为剧痛所扰,习惯后,他已经能坚持得越来越久。即使每次结束时,他都会牙关发麻,四肢发颤,但仍心怀甘愿。
让他不得不放弃这条常规的修行之路的是,扼蛊会与他的修为一起变强。这事刘岸有说过,是他不肯完全信任那人的话,就算要忍受痛楚也不想轻言放弃修炼之事。
刘岸还说过,扼蛊不仅能在宿主修行和使用灵力时吸走半数以上的灵气或灵力收归己有,用于自身的生长,还会在长到成虫形态时,主动夺走宿主身上的灵力,直至人灵力枯竭,经脉尽断而亡。
他没骗人,殷殊连在明显感受到体内蛊虫的力量有所增强后,便暂时停下了修炼。一定会有破除困局的办法,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
这之后,还真就让他开辟出了一条生路。他试图从天灵入手,在黎族,每个族人自小必定会听身边的人说过天灵是何等神奇之物,这是他身上所拥有的最特殊也最有希望的筹码。
殷殊连在一次次的痛苦尝试中发现,他可以不让灵气循常路化为灵力,提升修为,而能使其直接入上丹田,也就是天灵所在之处,借天灵之力吸纳转化灵气。需要时,灵力也直接自天灵而出,相当于把会受扼蛊影响的那部分身体完全隔绝开了。
此种做法有一个弊端,一般的修行方式可以让黎族人本身的修为与天灵并进,天灵就像是住在黎族人体内的另一个人,不必刻意去管,就会自发地跟上本人的修为。但这么做后,就只有天灵独自提升修为,而人自身修为不动,从而导致与同等修为的人相比,实际能展现出的修为实力会低上许多。
当然,没有人给他作为参考,他是无法察觉到这个弊端的,只是感觉用灵力时始终不大顺手,总好像有什么阻碍着他。不过,这已经是他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只要能修炼,有灵力在身,时机到了,他就有希望逃离这里。
此外,还有一点令殷殊连不解,在他印象中,似乎没有人对他提过黎族人与外族人在相同的修为境界下会有什么区别。照理说,天灵既然能单独修行成为助力,那么每个黎族人都应该时刻有如他人在旁相助,比外族人更强才对,可为何这么值得说道的好处却从未有族人提及。
至少当时,没有人可以回答殷殊连。他想到这个问题后也没过多深究,宽下心,想着等离开合庄后再去寻找答案也不迟。
另辟蹊径且坚持多年后,殷殊连踏过了两道境界屏障,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成了金丹期修士。
那一天,天赐的良机到来,殷殊连紧紧地抓住了。
扼蛊之事后,宗洵就很少来合庄了,即便来了,也不再把人召集起来,所以在殷殊连的记忆里,他只见此人来过不到三回。
“剑术长进不少,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宗洵在前院遇上了正在练剑的殷殊连,只看了他几个动作,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殷殊连停下动作,回了句是。
“略可惜了些。”宗洵留下这句话后,人就不见了。
对于他给的评价,殷殊连不以为意,又继续挥舞起了手中的木剑。半刻钟都没过去,他就再次看到了宗洵,不一样的是,这回他手上拎着一个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披了人皮的枯木。
那是多年未见的许成荣。
看到这个样子的他,殷殊连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他觉得这个人已经死了,如果不是确信宗洵没那么好心会专程来处理他的尸体,他绝对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垂着四肢和头颅,像一块随风飘扬的破布一样的东西,会是当年他叫了好久的成荣哥哥。
“且慢!”殷殊连在宗洵把人带走前开了口。
“我刻意带他从你面前走过,你应该明白了我的用意。你叫住我倘若是为了让别人出来与他相见道别,那就不必了。他这样子,对某人而言,不如不见。”宗洵头也不回地说。
真难得,他居然会赞成这个人的话。此时的许成荣,确实不适合被其余人看到,尤其是许成闻。他只要把这件事告诉那三人就够了。
宗洵当然不是出于好意,殷殊连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当着自己的面带走许成荣,只是顺便利用这个行为再一次警告他以及其他人,不要有任何妄想。剩下的四个人,每一个人的下场,都会与许成荣无异。
人走后,殷殊连没有立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而是继续去练自己的剑。但他决定从现在起,他要开始计算日子,以及用自己的性命,下一个赌注。
过了没几天,殷殊连敲开刘岸的房门,未经允许就走了进去,手上提着平时常用的木剑,对正在吃饭的刘岸说:“成荣哥哥不会再回来了对吗?”
刘岸放下筷子,用他那对怪异的眼睛盯着桌前面容还残余稚气的人说:“你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怎么?现在才来找我,想要泄愤?”
“对,我来找你,是要泄愤。”殷殊连也直勾勾地看着他说。
这句话吓不住刘岸,他站起身从座椅上离开,负手走到殷殊连身前,身量不高的他现在已经比殷殊连要矮一些了,他将眼珠略微斜上与人对视,讥刺道:“那就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少顷沉寂过后,殷殊连骤然发力掐住了刘岸的脖子,不等他挣扎便紧接着将人摔砸在桌上。一阵混乱的巨响,刘岸的后脑勺撞碎了盛菜的瓷碗,带血的碎瓷片飞溅,他根本无法反抗,也反应不过来,人已经被撞蒙了。
好不容易想起来要自救,手都没来得及抬起,他的心口就被一把剑刺穿,一把根本不锋利的木剑。剑被拔出时,血液已浸入其中,离奇的一幕也随之而来。殷殊连眼睁睁地看着刘岸的尸身像是被什么吸走了,刹那间,血肉之躯成了枯槁的朽木,乌发化作枯草,仅凭一张布满褶皱的人皮,已经令人无法分辨此人生前的模样。
他猜对了一些事,但这个画面还是让他略感意外和悚然。不想久留,他转头就要去做下一件事,还没走几步,就撞上了来找刘岸的夏平溪。
夏平溪的目光越过殷殊连,看到了他身后的场景,那里有一摊血迹和认不出原貌的干枯尸骨。
浸染血色的木剑对准了自己的要害,夏平溪却不觉得有多害怕,只缓缓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人。
他听到这个昔日与自己有过短暂友谊的人问:“那时,在许成闻身上放蛊虫的人是你,对吗。”
关于这个问题,夏平溪这么多年来都有点惧怕那几人当中会有人来问自己,可真当被人问起时,他又显得很泰然。
“是我。”
“你一直都在替你义父监视我们,是我们看错人。”
“我没想过要害他,没想过要害你们。”
“面对后来的结果,你觉得你的这些话,有几分可信?”
“我真的没有……”
剑尖离得更近了,夏平溪不自主地收了声,与殷殊连相视良久后说:“你要杀我吗?你真的要下死手吗?”
殷殊连还在摇摆不定时,夏平溪却突然一转冷静的态度,嘶嚎着说:“我不想死!你别杀我!我想活着,真正害你们的人不是我啊,你放过我吧,留我一命也不会影响你要做的事,我只想活着,我……”
话音忽止,殷殊连还是没能狠下心杀了这个人,只是把人打晕了,又绑住了他的手脚并封住口,然后奔向许成闻在的屋子。
天是黑了,但时辰还不算很晚,殷殊连敲了两下门就直接推门而入,这还是他几年来第一次进到这里。无人细心打扫的房屋,住着一个疯癫的人,里面又脏又臭。殷殊连浑然不觉,走了几步,看到缩在床角的许成闻,一头乱发,看不清脸。
知道人还醒着,殷殊连也不浪费时间,为了不吓到他,与他隔了一段距离,用他能听到的声量说:“成荣哥哥被带走了,我没做到他当初请求我们做的事,我……对不住,保重。”
说再多也没什么用了,殷殊连说完这些就扭头离去。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那个人,一双浑浊的眼,有清泪溢出。
见过了许成闻,殷殊连又来到棠止的房门前,往门缝里塞了两封薄薄的书信,然后敲了敲门,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连她与谢颜兰的面都没见上一见,就这么悄然离开,去那间密室里放了把火,再孤身踏上逃亡的路。
殷殊连赌对了,他赌宗洵带走许成荣是为了拿走他身上的天灵;他赌宗洵是第一次这么做,不会太顺利,就算事成了也需要时间适应;他赌宗洵为人自傲,有了扼蛊就不会太在别处防备他们。
在预备杀刘岸的前一晚,殷殊连认为时机已至,汇集天灵所蕴含的灵力,使其一鼓作气顺经脉而下,借一刹那的磅礴力量,绞杀了体内的扼蛊,从此获自由之身,不再受制于它。
在梦里,殷殊连感觉自己跑了很久,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前方有看不到尽头的路,身后有他的母亲,郑姨娘,以及合庄的同伴们。他离开了这些人,要独自跑向看不清的未来。,